既然是大腦,就不僅擁有大腦的全部功能,而且擁有大腦的全部病症,包括痛苦的記憶,像神經衰弱、焦慮症、癔症、強迫症、恐怖症和抑鬱症,甚至腦腫瘤、腦梗塞等等,我都可能得上。但是我又不同於肉體的大腦。實際上,我是一個理念的圓球,我的圓心無處不在,而圓周則不在任何地方,我的圓心在哪裡,就相當於心臟在哪裡。既然是心臟,就不僅擁有心臟的全部功能,而且擁有心臟的全部病症,像心動過緩、心動過速、心律不齊、心血管梗塞等等,我都可能得上。但是我又不同於肉體的心臟。
有人說,宇宙的命運操縱在造物主手中,而我的命運有時操縱在政治家手中,有時操縱在人民手中,有時操縱在時間手中,有時操縱在歷史手中。如果操縱在政治家手中,按常規的說法,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我只能算做一座廟堂;如果操縱在人民手中,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我便成了名副其實的江湖;如果操縱在時間手中,時間是無限的,我必然成爲塵煙;如果操縱在歷史手中,歷史是一部書,我也只能是書中的一段內容。我必然要回歸時間和歷史,但是我的命運卻必須搖擺在政治家和人民手中。廟堂與江湖很像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狹義相對論認爲,時間和空間是相對的,質量和速度是緊密聯繫的,物質的質量和能量之間是可以相互轉化的。
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是一座大樓,我的外形很像一艘巨輪的駕駛艙,我實際上也是東州這艘巨輪的駕駛艙。當然這也不是絕對的,因爲按理說劉一鶴是這艘巨輪的船長,他卻不呆在駕駛艙內,而是在大船擱淺時,親自到岸上拉縴,還口口聲聲說,自己到東州就是當縴夫的。劉一鶴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大概是受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啓發,他採用科學的方法拉縴,並稱之爲科學發展觀。劉一鶴認爲,科學是對真理的追求和探索,但不是宣佈絕對真理或終極真理的。愛因斯坦認爲,自從黑格爾以後,那種企圖建立絕對觀念、終極真理的時代就一去不復返了。絕對觀念、終極真理來源於絕對事物,世界上沒有絕對事物,也就沒有絕對觀念、終極真理。
劉一鶴認爲,愛因斯坦畢竟是科學家,而不是政治家,他太樂觀了。實際上,在東州,很多人認爲我就是絕對的,我不僅是絕對權力的象徵,還代表了絕對的觀念。劉一鶴聲稱,改革就是通過對相對論的驗證推翻絕對論。至此,我又恢復了大腦的功能,因爲劉一鶴提出的驗證方法就是將壓抑在大腦中的思想都釋放出來,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大腦不得病,然而劉一鶴太樂觀了,因爲他只是一名縴夫,還不是神經內科和神經外科醫生。於是,劉一鶴開始惡補醫學,想對我進行開顱手術,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和實踐,他斷定我得了腦腫瘤,但是以他的醫術還沒有勇氣和把握給我開顱,多虧他沒有給我開顱,因爲有一位女外科醫生說,像我這種不同於肉體的大腦,最容易寄生老鼠,其病症類似於肉體大腦的腦囊腫,腦囊腫就是大腦生了蟲子,但是我不同於肉體的大腦,我比較容易生老鼠。
這位女外科醫生叫齊秀英,她的診斷結論是“盜可盜,非常盜”,開出的處方是“道可道,非常道”。她的“非常道”對付“非常盜”有效,但治標不治本,屬於西醫的治法,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要治本大概還需要用“中醫”的辯證施治,只可惜,劉一鶴和齊秀英學的都是“西醫”。“西醫”是“有爲”之治,“中醫”是“無爲”之治。
別以爲“無爲”就是馬放南山,老子認爲宇宙萬物,包括人類,都是有爲的,都是競爭的,都是有慾望的,正因爲宇宙萬物包括人類有慾望,去競爭,去有爲,它才能夠生存和發展。但這種有爲往往趨於過分,“無爲”就是倒置所爲,就是否定那些過分的有爲,否定那些妄爲,進而達成和諧。好的執政者就應該是好的“中醫”。
一直以來,很多人視我爲一座巨大的城堡,我的確是由一塊塊堅硬的石頭組成,但是經過改革開放的洗禮,我不再是堅硬的城堡,而是一座偉大的思想庫,當然這些思想取之於民,在我這個特殊的大腦內經過加工,去粗取精,去僞存真,再用之於民,這就叫“以百姓之心爲心”。所謂“以民爲本”的前提是要有“愚人之心”。歷代統治者將老子的“愚人之心”理解成實施愚民政策,他們不僅禁止開啓民智,而且刻薄地算計老百姓,將“愚人之心”當作愚民的機巧和陰謀,正因爲如此,王朝才一個接一個地更疊。別看天空看似虛無的真空,其實那裡面正發生着像大海一樣的量子漲落,誰將老百姓的純樸看成愚鈍,誰的王朝終將似真空中的正負粒子對撞,對撞之結果是煙消雲散。老子用“愚人之心”告誡統治者,若想王朝永固,必須用純樸之心,仁愛之心,俯首甘爲孺子牛,這纔是真正的“愚人之心”。誰自作聰明將“愚人之心”當作“愚民政策”,誰就將自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苦吃。我掌握在劉一鶴的手裡,就是一顆“愚人之心”,我要是掌握在彭國樑手裡,非得心臟病不可。
此時,彭國樑被齊秀英像抓老鼠一樣抓進了看守所,最心急如焚的就是彭國樑的老婆張佩芬,在夫妻倆預感到要出事之前,張佩芬就做好了準備,要不惜一切代價讓丈夫官復原職。沒有人不相信這是一種神聖的愛,但是有一次張佩芬開着車駛入市府大院,坐在車裡等綜合二處副處長許智泰時,我偷聽到了他們之間的談話,也只有我能偷聽到,因爲沒有人會發現張佩芬開車駛入了市府大院。化裝畢竟是女性的天分,何況張佩芬不僅善於化裝,更善於僞裝,我從她與許智泰之間的談話中發現一個問題,這就是位子比腦袋重要,爲了使丈夫官復原職可以犧牲掉丈夫的腦袋。張佩芬在市行政學院不僅是副院長,她也教哲學,她不愧是教哲學的,如果丈夫恢復了原職,當然也就保住了腦袋。由於我是腦袋的同類,我爲張佩芬的冒險捏了把汗。
如果東州沒有我這個中樞會是什麼樣子?如果彭國樑沒有了腦袋會是什麼樣子?但是我非常佩服張佩芬的自信,儘管我不知道她哪兒來的自信。“德.昆西說人腦就像一個隱跡紙本子,每次寫的東西會蓋住上一次寫的,這一次的又會被下一次的蓋住。但是,只要給以充分的刺激,萬能的記憶就能哪怕只是在一瞬間,把任何印象都追憶出來。”這是博爾赫斯在《莎士比亞的記憶》中的一段話,我想張佩芬冒着犯罪的風險爲丈夫四處活動,大概就是印證了德.昆西的話,或許是爲了恢復記憶而尋找刺激。不過我畢竟不是人腦,我的記憶是歷史,儘管歷史並非純粹的事實,而是有道德與信仰的法則貫穿始終,但是人類熱愛和追求的最美好之物恰恰是信仰和自由。
在單位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寧的,家裡的現金、存摺雖然都轉移了,但是還有滿屋子的東西,光價值幾十萬、上百萬的金佛就有十幾尊,幾卡車的東西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可轉移的地方,好在下班前我與國樑通電話,他說平安無事,正在家睡覺,我一整天吊着的心才稍微舒緩了些。
可是下班回到家,國樑卻不在,保姆說是劉一鶴電話調走的,說是宴請國家商務部部長,我的心又一下子吊吊起來。我趕緊給我弟弟打電話,讓他開車過來,先將家裡最貴重的東西轉移一部分。
我和弟弟忙到晚上十點多,國樑在省紀委的朋友偷着給我打來電話,說是國樑出事了,剛剛宴請完國家商務部部長就被雙規了,竟然是在劉一鶴的辦公室被帶走的,想不到劉一鶴竟然是齊秀英的同謀。
說句心裡話,事情發生前我的心一直吊吊着,事情發生了我的心反倒放了下來,我對自己的冷靜異常驚訝,想不到我竟然是個臨危不懼的人,的確,越是在面臨危險的時候越不能衝動,越要冷靜,我必須控制好臉上的每一塊肌肉。我放下電話,腦海中本能地整合着所有可供利用的力量,我毫不猶豫地暗下決心,營救國樑、打擊齊秀英必須雙管齊下。貪官如麻,憑什麼只讓我老公受懲罰,我就不信你齊秀英屁眼子上沒有一點屎,沒有屎總有臭味吧。今天老孃我就跟你這個“鐵娘子”鬥一鬥,你是“鐵娘子”,我就是“鋼娘子”,你是“女包公”,我就是“老佛爺”。從現在開始,咱們就來個“關公戰秦瓊”,我就不信天理都在你的手裡。
剛纔省紀委的朋友告訴我,國樑被雙規在省軍區大院招待所,看來一時半會兒是見不到國樑的面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與國樑保持聯繫,可是除非打通專案組的人,否則別想與國樑聯繫上。
經過我再三打聽,才知道國樑目前被雙規在省軍區大院招待所的六樓,整棟大樓由武警把門,每個樓層的電梯都有兩名警衛守衛,無論是出入招待所還是上下樓層都要登記。專案組每兩個人一班,每兩個小時換一次班,輪流看守國樑,國樑現在就像關在籠子裡的動物,根本出不了房間,大熱天,也不知道房間裡有沒有空調。
一晃,國樑出事十幾天了,我一點國樑的信息也沒有,出事那天,國樑穿的是西裝,裡面只有一件襯衫,以前國樑的襯衣是一天一換的,這麼熱的天,襯衣穿在身上十幾天,早就該換了,可是沒有任何代表組織的人找過我。這期間我到劉一鶴辦公室找過他,我哭着對他說:“劉市長,國樑被雙規了,他在裡面託夢給我,說只有你劉市長能救他。劉市長,我非常相信這個夢,求求你救救他吧!你是一市之長,一定知道他在裡面的情況,告訴我,國樑在裡面怎麼樣?遭沒遭罪,你告訴我,我下輩子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我在他面前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訴,即使是石頭也會被我的真情所打動,可是劉一鶴竟然冷若冰霜地說:“張佩芬,你別忘了你是市行政學院副院長,看看你現在像個什麼樣子?這個案子是省紀委書記齊秀英親自主抓的,我又沒去大鳥籠子豪賭,組織上也沒安排我進去看國樑,我怎麼會知道他的情況?這個忙我幫不了。”既然他見死不救,我也用不着給他好臉,我止住眼淚不客氣地說:“劉一鶴你以爲我不知道,你是齊秀英的同謀,既然你把火點着了,就小心別燒着自己,要知道水火無情!公道自在人心,國樑爲東州做了那麼多貢獻,我就不相信老天爺不長眼。”我能看出來,劉一鶴被我說的心裡直發毛,我就是要讓他知道,我和國樑就是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他。
找過劉一鶴沒幾天,我突然接到了綜合二處處長楊恆達的電話,通知我爲國樑準備換洗的衣服,說是專案組的人找過他,我頓時眼前一亮,既然楊恆達能接觸到專案組的人,就一定能瞭解到國樑的情況。楊恆達相當於國樑辦公室主任,應該是最嫡系的人,他又曾經給老領導當過秘書,何不通過楊恆達做做老領導的工作,讓老領導出面爲國樑說句話,老領導不僅在東州是分量最重的人,就是在清江省也是德高望重,只要老領導出面說句話,全省的老幹部都可能響應,到時候省委、省紀委會承受巨大的壓力,不信她齊秀英敢跟老領導抗衡。
我精心爲國樑準備了十幾套衣服,在市行政學院門前交給了楊恆達,先是和他一起回顧了國樑對他的知遇之恩,然後拜託他去做老領導的工作。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他雖然答應做老領導的工作,但是當我問他接觸專案組的人都聽到了什麼,他除了告訴我黃小明放出來了,什麼也沒告訴我,只說什麼也沒聽到。我感到楊恆達在敷衍我,他的心已經不在國樑身上了。
果然沒過兩天,李玉民打電話給我,讓我提防楊恆達,叮囑我跟楊恆達說話千萬要小心,因爲李玉民向劉一鶴彙報工作時在劉一鶴辦公室撞上了楊恆達。李玉民說自從國樑出事後,楊恆達往劉一鶴辦公室去的很勤,我不知道李玉民爲什麼告訴我這些,但是李玉民的話讓我想起了那句俗語,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楊恆達竟然吃裡扒外,這是賣主求榮啊!
這兩天我一直設法找黃小明,黃小明在裡面被關了十幾天,想必是最瞭解裡面情況的,但是他的手機從雙規的那一刻起就被專案組沒收了,據說還監控打進去的電話號碼,估計他現在手頭沒有手機,他愛人的手機大概也不堪其擾一直關機,家裡的電話沒人接,我只好給他愛人的手機發短信,讓他們速與我聯繫。
自從國樑出事以後,我怕手機被監控,廢掉了老號,重新辦了三個新號碼,我將三部手機號都用短信發給了黃小明的愛人。果然黃小明回話了,我們定好在靜夜思茶樓見面,我早早地就在包房內等,黃小明卻姍姍來遲。
說句心裡話,黃小明是國樑的秘書,雖然跟的時間不長,但是見到黃小明,我還是百感交集,眼淚止不住地流,大概黃小明的心情也相當複雜,眼睛也溼潤了,但是像受傷的狐狸一樣警覺,我不知道這十幾天,他在裡面過的是什麼日子,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和國樑一樣一夜之間,從天堂掉進了地獄。
我先說了一些安慰的話,然後用堅定的口氣告訴他:“小明,你大哥是冤枉的,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救救他!”
黃小明一聽這話,表情頓時肅穆起來,他認真地問:“怎麼救?”
我一聽有門兒,便和盤托出了我的想法:“小明,這次害你大哥的,主要是劉一鶴和齊秀英,齊秀英你不用管了,但是你在綜合二處不僅給國樑服務過,也給劉一鶴服務過,最瞭解他們倆了,嫂子求你一件事,你抓緊時間蒐集一下劉一鶴貪污受賄、亂搞女人的證據,寫成文字儘快給嫂子,嫂子拿到北京去爲你大哥伸張正義。”
我說的義憤填膺,黃小明卻沉默了好一會兒纔開口:“大嫂,可能我讓你失望了,如果你問工作上的事,我可以說得一清二楚,別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沒想到黃小明會斷然拒絕,心想,黃小明與楊恆達不同,畢竟是國樑的秘書,我就不相信從他嘴裡什麼也套不出來。然而,與黃小明見面比與楊恆達見面還讓我失望,我問他在裡面十幾天專案組都問了些啥,他竟然說沒問什麼。然後看了看錶說:“我媽病了,我得去看看,大嫂,如果沒有什麼事,我先走了。”說完,擡腿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