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五說完順手將酒壺扔給大漢,大漢接住酒壺一口便灌了下去,然後嚷道:“痛快,兄弟!謝謝你的酒。”說完將酒壺扔給李五道:“俺是歷城義和團首領孫九龍。”
一位官兵喝道:“死到眼前了,還充好漢。”
擺渡劉老大問:“大人,這是往哪兒押呀?”
那位官兵說:“押解濟南府,袁世凱大人要開刀問斬!”
衆人唏噓,囚車上了渡船,這時聽見孫九龍唱道:“北山腳下火焰飄,滿營將官緊戰袍。高山棄馬且登眺,站立山頭把令旗搖。只殺得紅日天光耀,只殺得地動山又搖,只殺得戰馬齊咆哮,只殺得孤兵將血染袍……”
渡船靠了對岸,孫九龍大笑道:“老子二十年後還是一條好漢!”那笑聲嚇得王劉氏和王白氏婆媳心裡怯怯的,卻讓王世德內心暗自佩服。李五拍了拍牛腚,牛車嘎吱嘎吱地又上路了,目光卻一直瞅着對岸遠去的官兵隊伍。
娘娘廟位於北辛店西臥牛山下,廟的院落不大掩映在幾棵古柳之中,出出入入的大多是女人,老的少的,一個比一個虔誠,世德和媳婦攙扶着母親走入娘娘廟,廟內香火繚繞,薰煙嫋嫋,案前擺着許多泥娃娃,或坐、或爬、或跳舞狀,個個都有小雞雞,世德交了香火錢,娘仨虔誠地上香,然後跪拜在送子娘娘面前,娘倆的嘴裡不停地許着心願,許完願後,世德攙扶起母親,一位老和尚走過來雙手合十施禮說:“施主選一位‘拴娃娃’吧!”
王白氏臉色羞紅地走到桌案前選了一個爬着的泥娃娃,遞給老和尚,老和尚將泥娃娃的小雞雞掰下來,老和尚的小徒弟遞過來一碗水,王白氏接過小雞雞和水碗,像喝藥丸一樣吞了下去,老和尚雙手合十誦吉言道:“阿彌陀佛,女施主請放心,有送子娘娘保佑,來年必得貴子!”
娘仨謝過老和尚走出娘娘廟,王白氏沮喪地說:“娘,這回再生個妮子,我就一頭撞死!”
王白氏一把捂住她的嘴嗔怪道:“送子娘娘面前可不許胡說。”
自從王白氏一個妮子接着一個妮子地生了後,王劉氏對兒媳婦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來娘娘廟的路上,也沒給兒媳婦好臉,拜過送子娘娘,王劉氏鬆了一口氣,對兒媳婦的態度和善起來。可是世德的臉色仍然顯得憂心忡忡的。因爲萬一送子娘娘不顯靈,老爹怕是承受不住兒媳婦再生一個妮子的結果,一旦老爹身子垮了,那將是天大的不孝啊。李五拍了拍牛腚,牛車嘎吱嘎吱地往前走,夕陽的彤雲宛如撒了一碗雞蛋湯,微風吹過,鄉道上散發着麥子揚花的清香。
李五趕着牛車回到北灘頭時,天已經擦黑,世德和媳婦攙着王劉氏剛踏進青磚門樓,自家的狗迎了出來,世德踢了狗一腳,發現姐姐正在院子裡烙餅,三塊青磚上放着鏊子,姐姐正在不停地翻着一張白單子餅,見母親和弟妹回來連忙打招呼,娘仨寒暄幾句便都洗了手進竈房忙了起來。王家女婿朱廉孝見過丈母孃後重新回到屋上陪老泰山喝茶,世德見過姐夫,厚軒老漢說:“縣城鬧義和團亂得很,你姐姐和姐夫到咱家住幾日。”
世德給朱秀才續了茶說:“姐夫,去娘娘廟的路上遇見一隊官兵,押着一輛囚車,那囚犯向我們討水喝,李五把酒壺遞給他,他喝後自稱是義和團首領孫九龍。”
朱秀才一邊吸着老岳丈的水煙壺一邊說:“這就對了,他的兄長孫玉龍昨夜率衆偷襲了歷城縣府衙,砍了縣太爺的頭,聽說濟南府正派大軍趕往歷城縣,我見時局動盪,只好關了鋪子,帶你姐躲幾日。”
朱廉孝之所以怕的從縣城躲到了北灘頭,是因爲他和妻子早就入了天主教,眼下不僅官府查封了天主教堂,而且遣散了教民,教民如今如喪家之犬,一旦遇上義和團團民必死無疑。袁世凱通知濟南天主教堂馬主教,將各堂中國教士及修道人員歸併於總堂以便保護。朱廉孝有意到濟南府開藥鋪,他準備在岳丈家躲幾日便舉家去濟南府。朱廉孝入教源於老婆翠蓮生頭生女時難產,七八個接生婆都束手無策,正當朱秀才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眼見着母子要命喪黃泉時,朱家藥鋪的一位老主顧領來了一位洋神父和兩位修女,老主顧說:“朱秀才,試試洋人的辦法吧,上次我老婆難產就是沙士利神父接生的。”
朱秀才說:“可,可他是個男人。”
沙士利神父說:“朱先生,我的兩位修女都受過專門的接生訓練,請放心,上帝會保佑你的妻子和孩子平安無事的。”
果然,兩個修女順利地挽救了母子的生命,沙士利神父說:“感謝上帝,一個小天使降臨了。朱先生,入教吧,在上帝面前懺悔,不僅你們的生命將得救,你們的靈魂也必將被拯救。”
朱秀才入教後,頭腦中不僅多了懺悔、救贖、耶穌、上帝、天國、基督、聖母瑪麗亞、洗禮、聖體、十字架這些新鮮的宗教術語,更重要的是讓他發現了洋人的醫藥有時比中醫的丸散膏丹更神奇,他覺得西藥是好東西,正好沙士利神父又是一位醫藥專家,朱秀才想到濟南府去開西藥莊,眼下教民回縣城隨時可能丟了命,如今朝廷已經廢了科舉,秀才覺得報國無門,潛心經營藥鋪,倒是濟危救命的好途徑……
小說中,王白氏肚子裡懷的不是別人,其實就是我父親的爺爺,《北灘頭》寫的不是別的,就是我們祖上的家族史。我合上書,閉上眼,清如明月的小清河映入腦海,河裡光着屁股游泳的孩子分明有我的父親,當然也有我哥和我,我們像哥仨一樣全都回到了童年,漸漸地清澈的小清河變得混濁起來,像黃河一樣渾濁,渾濁得像一位疲憊的老者,突然河水像瀝青一樣凝住了,父親、我哥和我以童年的形象被凝在了河裡,成了三具光屁股的雕像。
我猛然明白爲什麼父親執意要用小說爲家鄉立一座碑,完全是爲了忘卻的回憶。對於父親來說,小清河是一道流血的傷口,這是時代的傷口,是現實的傷口,更是歷史的傷口,爲此,我不知道是該頌讚還是該詛咒。生存不希望生存,死亡不希望死亡,那麼我們希望什麼?我記得一位外國詩人說過:“所有的火都帶有激情。光芒卻是孤獨的!”這說明希望不是火,而是光芒。我父親因爲希望,至死都是位作家;我哥因爲希望,至死或許是記者,或許是作家,他們的希望不屬於我,因爲我決心,至死都將做一名公務員。
果然不出我所料,劉一鶴很快就成了東州市的代理市長,並且在年底的兩會上高票當選東州市市長。通過我與彭副市長的接觸,深切體會到他內心深處“既生瑜何生亮”的痛楚,當然,大人物一般喜怒是不行於色的,這就更增加了痛楚。以劉一鶴與彭國樑的微妙關係,我對彭副市長能否保住常務副市長的位置着實擔心了一陣子,好在有驚無險。
不久,胡佔發榮升古橋區副區長,我也如願以償地取而代之,成了市長秘書。這讓朱大偉非常失望,朱大偉並沒有像巴結胡佔發一樣巴結我,因爲他知道即使有一天我離開市長秘書的位置,彭國樑也不可能選他。朱大偉很聰明,不再掂記當市長秘書,而是轉向攻肖福仁,看得出來,他是想解決副處級調研員,朱大偉就是這麼務實。
最近我哥告訴我一個信息,讓我很吃驚,他說最近他的同事林永清與胡佔發走的很近,據說是許智泰搭的橋,而且彭副市長曾經請林永清吃過飯,我知道這裡面一定有玄機,囑咐我哥套一套林永清,我哥請林永清喝酒,林永清酒後吐真言,想不到林永清與省紀委書記齊秀英竟然是大學期間的初戀情人,兩個人始終保持着真摯的友誼。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以彭副市長的身份通過許智泰請林永清吃飯,這本身就是很屈尊的事,目的是通過林永清討好齊秀英,誰不知道齊秀英在全國都是出了名的“女包公”,一位常務副市長通過“女包公”的初戀情人討好“女包公”,這說明什麼?我不敢深想。不過,從許智泰對我的態度來看,我間接地印證了這件事。
與朱大偉不同,自從我當上市長秘書以後,許智泰對我比對胡佔發還恭敬。楊恆達更詭譎,本來我當上市長秘書以後關係應該放在秘書一處,楊恆達專門找我談話,勸我別把關係放在秘書一處,說什麼綜合二處離不開我,還做彭副市長的工作,讓我既當市長秘書,又兼綜合二處副處長,彭副市長沒同意,不過關係還是放在綜合二處,搞得秘書一處處長很沒面子。
倒是歐貝貝對我不冷不熱的,令我不解的是歐貝貝進彭副市長辦公室從來不敲門,慢慢地我看出來端倪,不久歐貝貝在一次打胎風波過後與王朝權離了婚,外界流傳歐貝貝離婚是因爲趙忠,她肚子裡的孩子八成是趙忠的。自從趙忠搖身一變成了腰纏萬貫的假和尚以後,歐貝貝與趙忠是打得火熱,但是歐貝貝肚子裡的孩子絕對不是趙忠的,這一點只有我知道。常言道,僕人眼裡無偉人,當初我哥勸我別當這個市長秘書,我不聽,隨着時間的推移,我也開始擔心起自己的選擇。
劉一鶴上任以後大張旗鼓地抓招商引資,不僅在全市召開了招商引資動員大會,還專門主持市政府常務會議,制定並通過了招商引資有功人員獎勵辦法,由於主管招商引資的是彭副市長,劉一鶴表現出倚重彭國樑的姿態。在我看來是劉一鶴很大度,很有胸懷,這種大度和胸懷的確是從工作出發的,但是彭副市長卻不這麼看,他認爲這是劉一鶴想利用他出政績,一副鬥智鬥勇的架勢。
招商引資動員大會之後,我陪彭副市長去了趟深圳,想不到前來接機的竟然是溫華堅和陳實,還有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我不認識,經彭副市長介紹我才知道,這個女人姓牛,溫華堅和陳實都稱她爲牛小姐。
本來這次來深圳是要獎勵一位對招商引資有貢獻的港商的,我以爲獎勵會在深圳進行,然而沒有,我們住進海景大酒店,四個人在豪華套內閉門商量什麼事商量到大半夜,第二天將我一個人留在了深圳,四個人坐牛小姐的奔馳車去了香港。
從那兒以後,彭國樑頻繁飛深圳,每次到深圳後都是由牛小姐來接彭國樑,然後坐牛小姐的車去香港,把我一個人扔在深圳,等牛小姐開車將彭國樑送回深圳,保證有溫華堅和陳實從香港一起跟回來。時間久了,我從他們的言談話語間聽出了一些端倪,這些端倪令我心驚肉跳,我知道我上錯了船。
常言道,玩火者必****,這幾個人不是在玩火,而是在玩命!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腦海裡只有一個字:逃!然而我註定是一個有來無回的市長秘書,掌握生活之舵的永遠是命運,令我不解的是命運之門竟然是地獄之門。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和司機開車接彭國樑上班時,他顯得無精打采的,一路上他都沒說話,一進辦公室,他就給肖福仁打電話,說他的辦公室缺一臺碎紙機,今天務必配上。不到兩個小時,公務科就將碎紙機送來了。彭副市長一直都在辦公室批閱文件,碎紙機安裝好以後,他就開始整理文件和信件,整理完後,他一份一份地塞入碎紙機,整整忙了兩個多小時,碎紙機內的碎紙屑足有一米高,他忙得連中午飯也不去吃,我只好吩咐食堂做了一碗他最愛吃的面片送到辦公室,彭副市長一口沒吃。
忙完後,他吸了一支菸,煙吸得很徹底,只剩下了過濾嘴,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因爲彭副市長吸菸從來都是抽半支就滅掉,有時抽幾口就滅掉,今天的所作所爲有點要向自己的辦公室告別似的。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接手機時只是哼哼兩聲就掛了,然後告訴我要車回家。我以爲他不舒服,問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醫院,他搖搖頭。然後打開保險櫃,從裡面拿出一個用不乾膠纏得嚴嚴實實的包遞給我,囑咐說:“小明,這是我的私房錢,我不想讓你嫂子知道,先放你那兒,別放在辦公室,放你家裡,我什麼時候用,你什麼時候給我。另外你給溫華堅和陳實打個電話,讓他們都到我家。”
我將不乾膠包放進我的公文包內,彭國樑依依不捨地環視一眼辦公室,然後絕然走出門去。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我與彭國樑的生死訣別。
鋼筆如是說
人民的公僕們,如果不會用鋼筆思想,那麼腦袋長在脖子上還有什麼意義?要知道打天下靠槍桿子,坐天下靠筆桿子,然而你們似乎忘記了筆桿子的用途。我告訴你們我從來都是思想的化身,而不是用來畫圈的。西方有一位偉大的思想家說,人的全部尊嚴就在於思想,要知道思想發端於筆,我就是你們的尊嚴。然而你們似乎把我忘記了,以爲思想來源於權力,以爲權力纔是你們的尊嚴。告訴你們,丟掉了手中的筆,即使得到權力,也會迷失方向,墜入深淵。
醒醒吧,在仕途之路上,我是你們思想的火炬,沒有我的光輝,你們只能誤入歧途!這不是危言聳聽,翻開歷史看看吧,歷史是用筆寫就的。你們不是想名垂青史嗎,沒有我,你們不僅連片刻的永恆也得不到,更不用想什麼永垂不朽!不會用筆思想的人是平庸之人,不會用筆思想的公務員成不了政治家,甚至連政客都不是。不要跟我狡辯,說什麼我們既不想成爲政治家,也不想成爲政客,我們只想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公務員。我知道你們是不甘於平凡的,如果你們甘於平凡,有的是選擇,爲什麼偏偏要做公務員?即使是做一名普通的公務員,要想勝任你的職責,就必須學會用筆思索。
要知道你們是國家大政的執行者,你們是宣傳隊,你們是播種機,你們是服務員。你們用筆書寫的不僅僅是公文、大政與決策,更是魚水情,更是正義、公平與公正。用筆去書寫你們人生的真善美吧,用筆去鞭撻生活中的假醜惡吧!
我是舟,可以渡你們到達理想的彼岸;我是海,可以讓你們擁有寬闊的胸懷;我是高山,可以提升你們靈魂的高度;我是藥,可以醫治你們心靈上的平庸。你們不是嚮往高處嗎,爬是爬不上去的,只能像鷹一樣飛,那麼就展開翅膀飛翔吧,因爲我是你們靈魂的翅膀。
但是我要提醒你們,倘若沒有鴻鵠之志,千萬不要像鳥一樣露宿於深淵之上,因爲翱翔不僅有精神上的喜悅,更有靈魂上的驚恐。從政僅靠野心不行,要靠智慧,那是大智大勇的遊戲。一如帆船被精神的風浪所震盪,我的智慧也顛簸地航越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