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鶴果然接任了東州市長,一上任就大張旗鼓地抓招商引資,全市召開了招商引資動員大會以後,彭副市長成了最忙的副市長,爲完成招商指標,他頻繁地出國,但是去的次數最多的是香港,其次是澳門。
我從未陪他去過香港和澳門,但是一起去了一次韓國,在飛機上他意外地跟我談到了林永清。這讓我又驚又喜,更讓我驚奇的是,他說回國後讓我聯繫一下林永清,他要請林永清吃飯。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要知道我在市政府辦公廳工作了十多年了,從來沒有哪位市領導對我如此信任。說實話,我也好多年沒有聯繫林永清了,按年齡他應該快退休了,但是人生就是這樣,說不定誰就成了你的貴人。
回國後不久,彭副市長就在好世界設宴由我和胡佔發坐陪宴請了林永清。席間,彭副市長禮賢下士、平易近人,不厭其煩地詢問林永清有什麼困難。林永清似乎看透了彭副市長對自己噓寒問暖的真實意圖,也沒客氣,直言自己希望退休前改善一下住房。彭副市長當即指示胡佔發全權落實此事,然後將一本由楊恆達搞的思想庫中的文集《彭國樑學習體會》交給了林永清,煩請他轉交給省紀委書記齊秀英同志。
那本所謂的學習體會我再熟悉不過了,都是彭國樑在省委黨校和中央黨校學習期間寫的作業,一些文章還是我寫的,有的是胡佔發寫的,當然大部分出自黃小明之手,其中最厚重的一篇文章是彭副市長的碩士畢業論文,足有五萬字,就出自黃小明之手。這篇文章的精華後來刊登在《清江日報》理論版上,博得省委主要領導的高度讚賞。我不得不佩服楊恆達有水平,人家處長當得高瞻遠矚,這部理論色彩極濃的學習體會一旦遞到齊秀英手裡,一定會給“女包公”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今肯於學習的領導幹部是少之又少,能夠親筆寫學習體會的更是鳳毛麟角。只是我不明白齊秀英做爲省紀委書記在彭國樑的仕途之路上能起多大的作用,彭副市長如此煞費苦心地取悅“女包公”,其真實意圖是什麼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官場上凡事離不開一個“悟”字,但是彭副市長請林永清的意圖背後更隱秘的實情,我始終參悟不透。
如果以時下最流行的新聞採訪的方式問我:“許智泰先生,你對痛苦怎麼看?”
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有痛苦說明我活着,痛苦是生命的證明。”
如果繼續深入採訪我:“你內心深處最大的痛苦是什麼?”
我會不假思索地回答:“同一種生活。”
如果繼續探討:“生活應該是豐富多彩的,怎麼會是同一種生活?同一種生活究竟是什麼生活?”
我會痛苦地回答:“這是一種向上爬的生活,我的心中只有一個目標,爬上去,像蛇一樣爬上去。”
如果採訪者質疑我的回答會繼續問:“爲什麼往上爬而不是向前行?”
我會更加痛苦地回答:“因爲我有一種在煉獄的火鍋裡煎熬的感覺,只有向上爬纔有生的希望。”
如果採訪者體會不出我這種感覺質疑道:“那麼在你眼中人是什麼?”
我會堅定地回答:“在我心目中沒有人,只有人民,我不是人,我是公務員,公務員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座雕像,其實矗立在東州城的所有大樓都是公務員的雕像,因爲我生活在雕像的世界裡,所以我眼中只有兩個人:公僕和人民。”
我知道我的回答任何採訪者都不會滿意的,但是這就是我真實的感覺。我每天都渴望擁抱一切能抓到的東西,但我從來就沒抓到過什麼,我不知道我的運氣爲什麼這麼差,不如肖福仁,不如趙忠,眼下又不如善於喝尿的楊恆達,甚至不如像幽靈一樣不聲不響的黃小明,因爲黃小明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彭副市長的秘書。
黃小明的走運給了我一個重要啓示:那就是人這一輩子的運氣不能等,要去發現,要像發現美一樣去發現。這一點我發現楊恆達做的就比我到位,我聽說他自從到綜合二處以後就一直與趙忠打得火熱,這分明是爲了發現更好的運氣的做法。誰都知道趙忠與劉一鶴的關係,誰能保證楊恆達這樣做不是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誰願意一棵樹上吊死?眼下腳踩八隻船的大有人在,腳踩兩隻船的又算得了什麼?
楊恆達有了這種跡象以後,我刻意做了觀察,發現楊恆達腳踩兩隻船事出有因,以楊恆達對老領導的忠誠,不是一個輕易背主的人,何況彭國樑對他相當器重,對他有知遇之恩,無論是跟着彭國樑,還是跟着劉一鶴,前途都是一片光明。之所以這樣做,大概是因爲一些關於彭副市長的謠言,我對這些謠言是不太相信的,或者說不願意相信。因爲憑趙忠和劉一鶴的關係,我是無論如何靠不上劉一鶴這棵大樹的,我現在只能靠彭國樑這棵大樹,爲了不至於吊死在這棵樹上,或者說骨子裡生怕這棵樹成爲枯樹、死樹,我要不遺餘力地爲這棵樹澆水、施肥、培土。
星期日上午十點鐘,我和老婆在牀上正行雲雨之情,牀頭櫃上的電話響了,我在老婆身上一邊耕耘一邊問是哪一位,結果是該死的王朝權。我心想,我好不容易和老婆過一把禮拜天,早不打電話晚不打電話,偏偏在最關鍵的時刻打電話,怪不得你小子搞不出孩子來,根本不懂珍惜生活嘛!這小子十分痛苦地說,中午想請我吃飯,聽口氣就知道吃飯是假,被老婆揣下牀是真,說不定老婆根本就沒上牀,大禮拜歐貝貝不在王朝權的牀上,莫非在……我不敢深想,被王朝權的電話破壞了情緒,和老婆有滋有味的雲雨情只好草草收場。
王朝權請我吃飯從來都是街邊上的小酒館,這小子在招商局辦公室混的年頭也不短了,不僅辦公室副主任沒混上,連個副處級調研員也沒熬上,還只是個主任科員,也難怪歐貝貝死看不上他,級別比老婆低,而且是個漂亮老婆,頭髮不變綠纔怪呢!哪個老婆不盼着夫貴妻榮。
王朝權一臉沮喪地要了兩瓶二鍋頭,一邊喝一邊向我訴苦,喝到半醉時我聽明白了,王朝權之所以痛苦得像老婆和別人跑了似的,是因爲問題比老婆跟別人跑了還嚴重,因爲歐貝貝懷孕了。
我難以理解地問:“朝權,你老婆懷孕是好事呀,你們倆早就應該要個孩子了。”
王朝權表情像剛被閹了一樣難受,極度痛苦地說:“大哥,我上醫院檢查過,我沒有生育能力。”
我一聽這話頓時從半醉中驚醒了,很顯然歐貝貝肚子裡的孩子不是王朝權的,我頓時想到了一個人,就是假和尚趙忠。死胖子趙忠在綜合二處當處長時就沒少打歐貝貝的主意,想不到終於如願以償了。我望着痛苦萬分的王朝權,心想,一個男人活到這個份上也真他媽夠窩囊的。
爲了平抑王朝權沮喪且痛苦的情緒,我拍着桌子大罵趙忠。沒想到王朝權含着眼淚悶了一杯二鍋頭,憤恨地說:“大哥,孩子不是趙忠的。”
王朝權話一出口,我驚得目瞪口呆!“不是趙忠的,那是誰的?”
王朝權用食指蘸了蘸酒顫抖着寫了一個“彭”字,我嘴裡正嚼着一片醬牛肉,看到這個字險些嗆了肺管子。
我用筷子戳着桌面問:“朝權,你是喝多了,還是氣昏了,這怎麼可能呢?”
沒想到,王朝權突然吼道:“怎麼不可能?他姓彭的是衣冠禽獸,什麼事做不出來?”
我望着目光中充滿煞氣的王朝權,啞口無言。我還從未見過平時溫和的王朝權有過這麼犀利的目光,讓人看了有一種不寒而慄之感。我們沉默了許久,王朝權異常冷靜地說:“大哥,我只有你一個朋友可以說說心裡話,假如孔子活到今天,他一定會說這是個禮崩樂壞的年代。眼下一提到‘跑官’二字,人們無不鄙夷厭惡,認爲‘跑官’不過是權欲薰心之輩、蠅營狗苟之徒往上爬的卑劣行徑,殊不知‘跑官’的鼻祖就是孔聖人。在官場上,一些人爲了往上爬,不惜自我矮化,甚至失去了價值判斷的能力,對這些人來說平庸已經成爲他們的生活方式。平庸是一種惡。漢娜.阿倫特說,‘平庸可以毀掉整個世界’。這些年,歐貝貝看不上我,認爲我活得平庸,你知道,我在大學時代是最優秀的學生,我現在仍然是最優秀的,大哥,我從來就沒有平庸過,我一直在爲理想和信念而奮鬥。但是貝貝變了,變得眼睛裡滿是權勢。現在貝貝逼着我離婚,沒辦法,我已經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了。大哥,我在市招商局的使命也結束了,爲了我的理想和信念,我決定去深圳闖一闖,我已經向局裡遞交了辭職報告,今天請你出來喝酒,一是爲了訴一訴心裡的苦,更主要的是向你辭行的。”
毫無疑問,王朝權心意已決,勸已經沒有用了,很顯然王朝權想換一種活法。說實話,儘管我覺得王朝權所說的理想和信念有些可笑,如今誰還侈談什麼理想和信念?但是如果我是王朝權現在的年齡,我會毅然決然地換一種活法,眼下命運只給我留了一條路,我只能往上爬。按着王朝權的說法,只能平庸地活着。我無奈地想,是什麼造成了我今天的平庸?想來想去,都覺得自己已經同化在體制之中了。
“朝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大哥跟你說句心裡話,以前大哥低看你了,其實我是能看見的盲人,你纔是心明眼亮的人,《聖經》裡有一句話,一切都將過去,大哥也送你一句話,一切都將開始。”
王朝權聽了我的話有些激動,他動情地說:“大哥,其實生活的意義從來都不是轟轟烈烈的,所有的意義都是體現在平平淡淡之中,如果一個民族總是追求轟轟烈烈的意義,那麼這個民族一定是發瘋了。”說到這兒,王朝權停頓了一下,然後表情嚴肅地叮囑道:“大哥,我已經應聘到深圳一家外貿公司工作,臨走前,我想囑咐你幾句,不要貼彭國樑太近,他能重用溫華堅這樣的賭徒,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們局裡誰不知道溫華堅嗜賭如命,很多人在澳門的大鳥籠子看見過彭國樑、溫華堅和陳實,這三個人是一丘之貉,千萬不要爲了往上爬而上了賊船!”
我和王朝權分手時發現他好像有如釋重負之感,我卻心情沉重起來。彭國樑這艘船果然是賊船嗎?我萎靡不振地走着,覺得自己像一具標本,馬路上所有的面孔都像標本,所有的標本都好像在船上,有走在船上的,騎在船上的,坐在船裡的,靠在船頭的,形形色色的船,原來世界是由船組成的。可能是二鍋頭喝多了,我眼中的所有景象都像船。
我漫無目的地走着,竟情不自禁地向市政府方向走去,我本來是要回家的,但在我的骨子裡早就把辦公室當作家了。走到市政府廣場,我看見劉一鶴的專車從市政府大門駛出來,向黑水河方向駛去。市府大街上成千上萬輛汽車魚貫而行,天上沒有一絲雲彩,市府廣場周邊的樹靜止不動,我耳邊一直迴盪着王朝權囑咐我的那些話,心裡像冰冷的湖。我想起黑澤明的電影《德蘇烏扎拉》中的一句臺詞:“冰冷的湖面一片寂靜,寂靜中隱藏着危機”,但危機是什麼我不知道。我極力向黑水河方向眺望,早就看不見劉一鶴的奧迪車了,腦海中浮現出劉一鶴的笑容,或許那危機就隱藏在這笑容中,我覺得那危機不應該是我的危機,但也絕不只屬於彭國樑。
自從劉一鶴接任東州市市長以後,彭國樑與他的關係就十分微妙,微妙是一種高深的博弈,我和楊恆達之間也在博弈,但不是高深的那種,但我和楊恆達之間的關係越來越像彭國樑與劉一鶴。我發現我的感情之所以更貼近彭國樑,不僅僅是因爲他親口對我說我是他的人,更主要的是我和他有一個共同點,我們都是副的。做副手的太能幹了遭嫉,不行的話又保不住自己的位置,要自保就必須防住上下兩個方向的暗箭,絕不能授人以柄,看來彭國樑的危機是授人以柄了,但由此就說我上了賊船,這話太片面。從古到今,上了賊船的人太多了,你能說上了賊船的人都是賊?說句心裡話,管他是什麼船,能送我到我想去的地方就行。好像我的想法很現實,不是我的想法現實,我就是這麼被創造出來的,對,我就像雕塑家手裡的一塊泥,是被雕塑出來的,我活着,但早就忘記了呼吸,爲了尋找到呼吸,我在拼命地活着,呼吸是什麼?就是喘氣兒,但是我卻把不喘氣當成了一種習慣,這是不是有病?我不知道,反正誰都這麼活着,還說這就是現實。什麼是現實?現實就是該死的虛無。現實就是該死的賊船。這都是歷史造成的。因爲歷史就是一條該死的賊船,人就是乘着這艘賊船沿着時間長河尋找現實的,結果現實就是他媽的虛無。
虛無是以存在的方式存在的,讓我不明白的是活着是現實,還是虛無,我感覺凡是虛無的都有生命,凡是存在的都是雕像,而雕像是沒有經絡的。這是不是天大的荒謬?但是荒謬不僅被實事求是了,而且成了客觀定律,這一切都是解放思想的結果,思想是怎麼解放的?是通過充滿特色的遊戲,當然不是玻璃球遊戲,而是文字遊戲,將文字變成水蜜桃然後裝進罐頭裡,罐頭瓶是用紙做的,爲什麼紙沒溼?因爲罐頭裡光有文字,沒有水,文字通過相濡以沫維持新鮮,這不是幽默,這是現實。現實就是罐頭遊戲,遊戲是水,罐頭是船,既然誰都離不開船,就難免上錯船。我緩步走向市府廣場中間的華表,對面是市政府大樓,我猛然有一種站在甲板上的感覺,市政府大樓太像一艘大船的駕駛艙了,眼前的華表分明就是這艘巨輪的桅杆,那麼我在哪兒?我擡頭望去,發現華表上蹲坐着的犼分明就是我。
辦公桌如是說
(夕陽西下,東州市政府辦公大樓已經空無一人,辦公廳綜合二處內卻是熱鬧非凡,每天這間辦公室的公務員們下班後,都是辦公桌們最開心的時刻,窗外一縷夕陽緩緩地射進辦公室,房間內充滿了祥和與輕鬆,石英鐘像一隻精靈的眼睛,認真地聽着辦公桌們傾述衷腸,要知道每到這個時刻,辦公桌們都要傾述一番肚子中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