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歡宮內燈火通明,葉貞坐在梳妝鏡前。前線不斷有搪報傳來,軒轅墨怕是要夜宿御書房,不得安枕的。
以前爲人宮婢,鮮少有這般靜下心的時候。離歌開始爲她梳洗,放下她挽起的青絲,如墨長髮一夕垂落。
擡眼看着鏡子裡陌生而熟悉的面孔,依稀想起當日軒轅墨還是墨軒之時爲自己綰青絲的情景。彼時只是看了一眼,便淪陷至今。原來有些人是毒,沾不得,一旦沾上了,便只能等着蝕骨毒發。以前她爲了復仇而入宮,如今卻是爲了與他守江山。
說是守江山,其實也算是一種擡舉了自己。
左不過一介妃嬪,談何家國大事。她沒有身家,沒有權勢,如今不過是後宮一介嬪位。她有他的愛,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你在想什麼?”離歌輕問。
葉貞忽然低頭一笑,“若是月兒還在,該多好。以往不好過的,如今都好過了。”
“月兒沒福氣。”離歌說這話的時候,眼眶紅了紅,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復而將葉貞頭上的步搖悉數放回簪盒裡,“上輩子都爲別人活,以後……爲自己活一回吧!”
精緻的梨花木梳妝檯,擺放着幾個錦盒。
葉貞打開其中一個簪盒,內裡放着母親的遺物,那枚東珠點翠刻並蒂蓮花的銀簪,燭光下依舊寒光爍爍,“尤憶當年景,驚醒夢中人。我現在只想拿回母親的白玉骨簪,讓孃親可以入土爲安。”
“那就滅了盈國公府。”離歌冷道。
“談何容易。”葉貞眉色微沉。
離歌冷了眸,“若你開口,我現下便可以去國公府,殺了洛雲中父子。”
低低的笑了笑,葉貞扭頭看着離歌,燭光下,離歌的面頰泛着肅色,誠然不是假話。卻換來一個凝眉,“你笑什麼?還是你覺得我做不到?”
“誠然你的武功極好,若是這般容易就能奪回兵權,那慕青豈會等到今日?”葉貞起身,長髮輕垂,“只要洛雲中暴斃,軍中大動,他的黨羽門生都會應聲而起。到那時有多少蠢蠢欲動的力量都會揭竿而起,彼時皇上手中無權,極易被改朝換代。離歌,朝廷不比江湖,並非殺人就能解決一切。
皇上現下要做的是奪軍心!只要軍心在手,便是虎符不在,也能發號施令。這便是所謂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離歌笑了笑,“都說你有一顆七竅玲瓏心,你不做男兒,委實是可惜了。”
葉貞莞爾,“女子亦可不讓鬚眉,何必欣羨他人建功立業。”
語罷,葉貞又是輕嘆一聲,“明日皇上就會與貴妃前往國公府,離歌,你跟着去吧。總歸路上小心些便是了。”
聞言,離歌蹙眉,“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只是覺得心裡不安。”葉貞擡頭望着明月,“有些人到底是按捺不住的,便是我們不找麻煩,也會有人自尋麻煩。皇上容不得閃失,貴妃……也不能出事。”扭頭衝着離歌道,“你不動聲色的跟着,別教棲鳳宮的人看見你。他們大多認得你,這張面孔到底太熟悉了。”
“好。”離歌頷首,“夜深了,早些睡吧,皇上大抵是不會過來了。”
葉貞望着宮門口,點了點頭。
明日……誰知道明日會是什麼結果,一個個心腸隔着肚皮,一張張人臉藏在陰謀詭計之下。一着不慎,就會死無葬身之地。任憑九五之尊又如何,只要一日無法皇權在握,這赤金龍椅就無法坐得安穩。
夜深人靜的時候,葉貞覺得房內有些動靜,起身撩開帷幔,卻看見軒轅墨正坐在牀沿寬衣。裡外沒有一個奴才,見着葉貞起身,卻只是隨口道,“還是吵着你了。原想着屏退奴才會安靜一些,誰知你還是起來了。”
“我本就睡得淺。”說這話的時候,葉貞已經起來替他寬衣。
聽得這話,軒轅墨的眉色微斂。他忘了,她本就睡得淺,一貫的小心翼翼,讓她夜裡睡得極度不安穩。往往他稍稍移動,她就會驚醒。故而有時候她枕着他的胳膊,他便徹夜不敢翻身。只是她不會知曉,隔日他的胳膊會痠疼得擡不起來。
這些,他自然不會讓葉貞知道。
有些人的情意,總是埋在心底,隱忍得不教對方察覺。有的愛,安安靜靜的,很好。
懷裡擁着她,她柔軟順滑的青絲落在他的肌膚之上,癢癢的,卻有種久違的心安。他將她的臉側到自己懷
裡,順手攬過被褥小心的替她捏好被角。
葉貞貼着他,“夜深了,其實皇上不必過來。”
他寵溺的在她眉心落下輕吻,“睡吧,朕在這裡。”
深宮清冷,有個人可以依偎,誠然是件好事。深宮裡的女人,都將一生韶華付諸在等待與期盼中。他的母妃不也是因爲長久的等待,最後……他不想讓她成爲母妃第二,他傷不起,她也傷不起。
不是不信任,只是心有餘悸。
許是上了心,許是動了心,許是刻骨銘心。
橫豎這輩子不放開彼此的手就對了。
風陰站在外頭,靜靜的守着,低眉卻想着,這樣也好。
耳邊有風吹過,猶憶當年,他狼狽不堪渾身是血的躺在山野之地,心中絕望的想着,許是叫狼吃了,也是件好事。雖說死得不雅,但也算一生的顛簸落了地。誰知遇上她,便是想死也沒有死成。
她踩着細碎的柴枝走到他身邊,俯身蹲下,那一笑如春風掠過,讓一個將死之人的心忽然萌發了存活下去的勇氣。她從揹簍裡拿出一株藥草放在嘴裡嚼爛了,而後塞進了他的嘴裡,“吃吧,吃了就不會疼。”
他看着她,忽然就哭了。
正是這一哭,如今想着卻是何等幼稚。
可是現下,他便是想哭也沒有機會了。鼻間酸澀,紅了眼眶,疼了心,風陰起身沿着長長的迴廊慢慢走着。八年風雨將人磨成鬼,如今……再也沒有機會。
深吸一口氣,以後的日子會更難。無論如何,他都會守着,像一個旁觀者,靜靜的守着,不讓任何人知道。
晨曦微光熠熠,牀榻上的女子安然沉睡,底下壓着一塊碎袍子。所幸他昨晚進來的時候點了安息香,如今她睡得正好,他卻要在天亮之前趕回御書房。前線搪報接連不斷,他豈能安枕於榻。左不過想着她素日睡不安穩,過來瞧一眼也算安心罷了。
等到葉貞起身的時候,皇帝的鑾駕早與洛丹青浩浩蕩蕩的駛出宮門,朝着國公府進發。葉貞癡癡的望着手中的碎袍子一角,顧自低語呢喃,“惟願君安。”
擡頭望着外頭明媚的陽光,又是一場廝殺接踵而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