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靜在一旁瞧着他,目光裡盡是同情,卻什麼都沒有做。
因爲她什麼也做不了。
孝帝仰面喘息幾聲,慢慢緩過來,苦笑一聲:“這纔是我該有的下場不是麼?”
冷靜攸然起身,垂首立到牀邊,有些不解的盯着他。
針雖然在他腦子裡,可他並不糊塗,何以連對自己的稱謂都變了呢?
“冷靜,你說,上天是不是公平的?雖然讓我恬列皇族宗室,又篡得帝位,可不管我怎麼補救,終究還是不肯放過我是不是?”
孝帝神色憂傷的說道。
“奴婢聽不明白皇上的話。”冷靜道。
孝帝斜斜嘴角,又露出一貫的邪氣的笑容:“你若是聽得懂,那才奇怪,那你可真是天上的神祗,下凡來懲罰我的罪的。”
冷靜吮了吮鼻子,心中有些難過,也許是腦子裡那根針傷了哪根神經,讓他的神智出現混亂了麼?
爲何會說這樣奇怪的話?
“皇上,容奴婢再給你瞧瞧。”冷靜上前一步,要與他診脈。
孝帝長笑一聲,將手往後縮了縮,面上露出慵懶的笑容:“冷靜,我沒有傻,我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一直以爲生命太長,就算我縱情聲色,時日也還很多,我有很多機會告訴司馬南真相。
可惜,現在好像不有了。”
冷靜正要問他是何真相,只見明公公氣喘噓噓的跑進來,顫聲回道:“皇上,不好啦,守城的兵馬司頭領來報,反啦!有反賊舉着匡扶社稷的大旗,率近萬軍隊從西邊廣渠門衝進城裡來了!”
孝帝慢慢坐正身子,微微嘆口氣:“司馬南替朕管理的天下,就這麼不堪一擊,瞬時就被擊垮了麼?”
隨着他的話音,司馬南疾步走進來,嗔怒的瞧了明公公一眼,拱手道:“皇上無需擔心,叛賊已經被擊退,城中民心穩定,秩序肅然。”
明公公磕個頭,老淚縱橫:“皇上啊,大將軍本來不允老奴把這件事告訴皇上,可皇城被破,皇上有性命之憂,老奴爲了您的安危,不得不告訴出來啊。
求皇上去關外避一避,待大將軍徹底肅清反賊,京城太平了,再回來。”
“明公扶,你出去罷,朕不會走的,再說了,你也無須擔心,沒聽大將軍纔剛說,已經擊退叛賊了麼?”
明公公聞言,拭着眼淚退了出去。
“是什麼人想反你?”孝帝笑着問司馬南。
司馬南微微皺眉:“皇上,他們想反的是您的天下,並非反我。”
孝帝癟了癟嘴,揮手讓冷靜退下,嘴角的笑變的詭異離奇。
“皇上安心養病,不過是些烏合之衆,一擊即潰,不出三日,必能肅清所有叛賊,提他們首領的首級來見皇上。”
司馬南斬釘截鐵的說道。
“他們的首領是誰?”孝帝笑着問道。
司馬南哏了哏,搖頭:“尚未查清。”
“朕雖然沒見過他們任何一個叛賊,可朕心中都有譜,你會不知?”孝帝冷笑。
司馬南咽口口水:“有譜和真憑實據還有若許差距,依臣的身份,不敢妄自揣測賊人是哪個,總得有了確鑿證據纔好回稟。”
孝帝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笑道:“你說,朕這腦袋還能堅持到幾時?能不能等到你拿回真憑實據來?”
司馬南垂下眼,面色悲傷。
“司馬南,其實你心中早就知道這些人的首領是誰,而且,當年若不是你給他們母子出主意,他們能平安活到現在?”
孝帝笑道。
司馬南擡起眼,反倒舒了口氣,嘆道:“原來你什麼都知道。”
“也不全都知道,你天天忙着軍國大事,我呢,只能天天動動腦筋,想想前塵舊事,想的多了,便也猜出三分真相來。”孝帝道。
“沒有什麼真相,皇上眼見的,就是真相。”司馬南道。
孝帝嘆口氣,笑容更無所謂而慵懶:“對你來說,確實沒有什麼真相,你也不過覺得自己是偶爾發了回善心,想留下先帝的骨血,可朕知道真相,你這麼做,絕不是偶爾發善心,
血總是濃於水的,如果當年奪取皇位的是他而不是朕,殺朕,你是絕不會手軟的。”
司馬南的心又開始絞痛,他深吸一口氣,冷了面色:“臣不明白皇上的話。”
孝帝苦笑一聲:“你應該是不明白,否則這些年,又怎麼會忠於職守,不管朕怎麼爲難你,你依舊聽廖師傅的話,一直奉朕爲君,爲朕管着天下事,從未生過異心呢。”
“皇上有話請直接吩咐臣,這樣講話,臣聽不明白。”司馬南道。
孝帝揉了揉額角,咧咧嘴:“千古艱難唯一死,你不要怪朕軟弱,朕只是知道的太晚了,就算知道了,也下不了決心。”
“皇上你累了,先休息罷,臣約了幾個兵部的大臣議事,他們也該到了,臣告辭了。”
司馬南似乎不想聽他說下去,拱手告辭要走。
孝帝從榻上下來,喊住他:“大將軍,從今日起,所有國事均交由朕親自處理,包括這起謀反案。”
“皇上你?冷靜說過,你不宜過於情緒化,最好還是臥牀休息靜養。”司馬南脫口而出。
孝帝無所謂的笑笑:“朕知道你是爲朕着想,是爲了朕好,可朕的死生,終究是由朕自己決定的。
朕已經逃避了十幾年,不能夠再逃避下去了,事情總是要解決,所有的人也該知道究竟什麼纔是真相。”
司馬南跪倒在地,聲音嘶啞:“皇上,臣再說一次,你現在看到的,就是真相,所有人該知道的,也就是這樣的真相,你大可不必庸人自擾,只管安心養病,大夏的天塌不了。”
孝帝自己走到銅鏡邊,整束着衣冠,冷清清的笑容:“你都知道了?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我說的真相,如果知道了,爲什麼朕還好好的做着皇帝?母后還好好的做着太后?”
司馬南在孝帝的喃喃自語裡走出殿門。
孝帝整好衣冠,領着兩個親隨太監走去御書房。
司馬南立在臺階下的陰影處望着他的背影,一向冷酷的面容浮現些淡淡的憂傷。
他以爲皇上口中的那個秘密是什麼樣的不能言說的秘密,原來不過就是這個他早已經知曉,卻無力反抗的所謂的真相。
廖師傅去世的時候早就告訴過他,並且要他選擇自己想走的路。
他其實根本沒辦法選擇。
他想活下去,只能選擇保護孝帝登基這一條路。
廖師傅要他選擇的時候,已經在門口埋伏了上百個武藝高強的暗衛,如果他不能按師傅說的做,師傅是不會讓他活着走出內侍監的。
孝帝說,千古艱難唯一死,對於他司馬南,又何嘗不是如此?
如果那時候他選擇了死路,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這些年,雖然他人前赫赫,看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將軍,可又有多少人知道,他不過也是受人所制,在他的身後,有上百廖師傅的心腹死士盯着他,如果他有異心,也必將身首異處。
廖師傅爲了夏家的江山,可謂費盡心思。
他也明白師傅的心意,待他翅膀硬了,能夠在朝中站穩腳跟,手裡有了兵權,能夠轄制住朝中大臣,別說這幾百個死士,就算再多,也傷不了他的性命。
而這時,他若想奪取帝位,大夏江山必不會有太大的動搖,引不起太大的戰亂,反倒能在平靜之中度過這一劫。
“孩子,如果那時候你想隨心而動,那就隨你罷,爲師之所以把你找回來,就是不想先帝的子嗣流落在外,而由一個外姓之人一直統治着本應屬於我大夏家族的榮光。”
廖師傅臨終前,拉着他的手,老淚縱橫。
其實那時候,司馬南就想告訴他,如果師傅不說,這個秘密就不會有人知道。既然師傅要顧全先帝的面子,就該不把這個秘密當成一個秘密,而是當成一個根本沒有的存在。
也不應該費盡心思把他從民間找回來。
他的母親不過是個村姑,不過是先帝出遊時一時興起,與其宿了一夜的陌生女子,連他母親都不知道,那個與她春風一度的男人究竟是何人。
先帝既然不知道自己的皇后已經給他戴了綠帽,排除衆議非要立近爲太子,那就權當沒有這個秘密,權當近是先帝的親子不就行了?
爲什麼非要他揹負起這本不屬於他的包袱?
他寧願一個人流落街頭,與強盜土匪廝殺,勝了做山大王,輸了去見閻王重新輪迴。
這些年,因爲孝帝的頹廢和自己的努力,他確實可能輕易而舉的從孝帝手中奪取皇位。
可他一直在想,自己奪取這皇位又有什麼用?
他雖然不是皇帝,卻一直做着皇帝應該做的事,要這皇位又有何用?
他身上雖着流着皇室的血,可他卻覺得自己與這皇室根本就不有一點關係。
他從小就不知道父親是何物,從小就沒過過一天自由自在,由父親呵護的日子,他不覺得自己該爲這位所謂的父皇,做些什麼事。
他們之間,只是陌生人。
他的父親只是給了他生命的一個陌生人。
可他這種思想,根本不被這個時代這些信奉天地君臣師的老頑固們所認可。
而他,在大多數時候,強迫自己忘記自己的出身,或是強迫自己認同這些所謂的真理,強迫自己用一種附和他們的心態去做這一切。
就在他慢慢麻木,習慣這樣生活的時候,他卻遇見了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