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重陽節,宮中繁花錦簇,收拾一新。
關太后穿着新式禮服接受衆臣賀拜,禮畢,回到鳳棲宮歇息,一干王室宗婦簇擁在身邊,齊聲讚揚新禮服高貴典雅,太后氣質過人。
關太后畢竟是過來人,對於這種奉承之詞,倒沒覺有什麼喜悅之情,依舊繃着一張臉。
她確實不太開心,倒不是因爲這種口不對心的奉承,而是因爲皇上。
章這幾日一直憂心忡忡,沒正經吃過一頓飯,也不去書房與衆臣議事。
內閣衆人天天跪在殿外求見,他也不見。
關太后本以爲他是因爲冷靜的事鬧心,心中還咬牙切齒的恨過他的淺薄,直到問了首輔大人,才明白事情的緣由。
原來是被錢給愁的,王公貴胄得罪不起,每月的例銀照舊發,且他們人丁興旺,人數每年都有增無減;平民百姓的賦稅又減了三成,稅收不足,現在是連軍餉都發不出來了。
雖然是太平盛世,沒什麼大的戰事,可若一直拖着軍隊的軍餉,勢必影響士氣,怕的是禍從內起。
可這種事,關太后也束手無策,她更是一窮二白之身,一分錢也沒有的人。
她孃家原就是江南平民人家,選秀進的宮,剛進宮的前兩年還有聯繫,至先祖皇帝駕崩,他們母子被貶冷宮,就徹底斷了音訊。
她是想破頭皮,也一點辦法沒有的。
也不知道這要愁到什麼時候,才能想出辦法來,她哪裡又能高興得起來?
衆貴婦見太后神情懨懨,臉上沒有開心之色,也都不敢再講話,默默的坐上一會兒,便各自找藉口走開。
中午依例的宴席,關太后稱身子不爽快,也推了不參加。
衆人見狀,也都沒了興致,勉強坐個席,等菜齊了,便都離了席,各回各家。
好好的一個節,倒是過的沒興沒致,讓人煩惱。
因太后沒有興致,後宮一干妃嬪也都不敢太過張揚,想把酒言歡的也都偷偷兒在自己的院子裡慶賀,不敢讓鳳棲宮這邊知道。
晚上依例是家宴,關太后聽說席上有宮外邊孝敬的江南家常菜,方纔提起些興致,尋思這家常菜,兒子大約能有點興致吃幾口,便鼓起興致,出來張羅。
後宮妃嬪也有十來個人,湊在一起,倒是熱鬧,個個又打扮的如仙女下凡一般,環佩丁當,羅裙輕飄,一眼望去,也賞心悅目。
關太后坐在高座上,望着這場景,心中稍慰,指望兒子見了,能暫時忘卻前朝煩惱,好好吃頓飯。
在這一堆紅花柳綠的美人裡,唯有一處不和諧,關太后瞧見了,心中不快,也只能當作沒瞧見。
這不和諧的自然是冷靜。
這傢伙自封妃之日起,就不安靜,時不時鬧幺蛾子,可因兒子喜歡,關太后也是無可如何。
就比如,今兒這樣的日子,別的妃子都穿的光鮮亮麗,唯有她穿的灰頭土臉,看那服色倒像是舊的。別的妃子頭上都插金戴銀,她倒好,只斜裡別了一支竹釵。
今兒可是大日子,皇室宗婦及朝中大臣的夫人都進宮朝賀,她這裝扮,分明是給皇上沒臉!
關太后越想越生氣,恨不得馬上將她趕回妙音寺,讓她在那兒念一輩子的經,管她獻了什麼藥方子,治好了她的病。
早過了開席的時間,皇上還沒出現,衆妃開始坐不住,扭着身子往門外瞧,望穿秋水,只是不見人。
關太后讓人去問,回來說正忙,讓她們先吃,不用等着。
這叫什麼話!他不來,別人怎麼吃?
過一會兒,關太后又遣人去問,須臾工夫,問話的人回來,臉上通紅的五個手指印,眼中蓄着淚,回的還是先前那句話。
關太后怒了,親自走去了平章殿,看看他究竟在幹什麼,竟然連她的面子也敢駁。
章正與戶部的一干官員在翻陳年老帳本,見母后一臉不悅的走進來,便知這一回的錯可是犯的不小,忙起身,陪着笑喚聲母后。
“你原是真龍天子,不吃不喝自有上天庇佑,他們呢?他們可也是鐵打的身子經得起折騰?這都什麼時候了,飯也不吃,事要做,身子也要顧不是。”
關太后立在地中央,沉聲道。
章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幾個官員,也都是面露疲色,勞累不堪的模樣,不由長嘆一口氣,揮手讓他們散了。
衆官員退出去。章走到關太后跟前,陪着笑又賠兩聲不是,關太后方纔消了氣,露出滿臉的心疼,嗔着他:“你幾天沒好好吃飯了,這樣下去,事兒沒解決,先熬出病來,哪能這樣拼命,況這也不是拼命的事兒!”
“母后,不說這些了,用膳,用膳,你這麼一說,朕還真覺得餓了呢。”章扶着關太后朝鳳棲宮而來。
衆妃嬪見真主來了,都瞪起了眼,使出十二分精氣神來,跪下請安問候,指望這位真主兒能多瞧自己一眼。
章的眼神卻只停留在冷靜身上。
“今兒有江南過來的家常菜,炒地三鮮,五香大頭菜什麼的,都是你平素愛吃的,我又讓人烙了幾張芝麻薄餅,卷大頭菜,最是香甜,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
待皇上落座,衆妃起身之後,關太后方笑着對兒子說道。
章敷衍她一聲,眼神依舊落在身旁的冷靜身上。
冷靜正垂着頭,旁若無人的磕着盤子裡的南瓜子兒。
章見盤子裡的南瓜子兒所剩無幾,便將自己面前的拿起來,倒進她跟前的盤子裡。
冷靜擡眼看看他,咧咧嘴,繼續低頭磕,整個身子懶懶的縮在椅子上,一點儀容姿勢也沒有。
關太后瞧着來氣,重重的將茶盅子頓到桌子上,發出“咣”的一聲響。
章轉頭瞧了她一眼,伸手拿了上薄餅,捲上大頭菜,遞到她嘴邊。
關太后接了,一口吃下去,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管容早就卷好了一個,乖巧的遞給章。
章朝她笑笑,接了,管容臉色便紅起來,嬌羞的問:“皇上,臣妾在這大頭菜裡多加了一勺甜醬,你嘗着味道如何?”
章“哦”一聲,算是回答,招手命衆人一起用膳。
衆人方纔大起膽子,舉箸開動。
飯畢,衆妃離開,管容和章坐着陪關太后閒聊消食。
管容便命宮婢將夜明珠拿來,獻給了關太后。
關太后見了,果然開心,忙命劉嬤嬤將它拿進內室放好,又將手上的玉扳指脫下來,賞給了管容。
管容收了扳指,過來給關太后揉肩,嬌聲笑道:“母后喜歡,那就算我這孝心虔了,就算花再多的銀子,再多心思,媳婦也甘心情願。”
“花了多少銀子?”章的面色瞬間黑下來,冷聲問道。
關太后瞅他一眼,笑道:“不過一顆珠子,能用多少銀子,你雖一聽見銀子就發火,容兒這也不過是奉承我的話兒,連這你也認真,真是的。”
管容惶恐的瞧了章一眼,顫聲解釋:“回皇上,也沒,沒多少銀子。”
“沒多少銀子是多少銀子?”章的聲音愈冷。
“臣妾不知道。”管容嗵一聲跪倒在地,哭着回道。
“行啦,這珠子我知道來歷,並不是花錢買的,是管寄奴家傳的寶貝,在宮外頭的時候,我聽管寄奴的夫人提起過這顆家傳的珠子。”關太后忙又說道,面色也沉下來。
章見母后生了氣,便不再說話,喝了幾口茶,說有事,便告辭離開。
管容送他出去,回來便哭的梨花帶雨,不能自已。
“夠啦,別鬧了,皇上他也是心中不快,纔會這樣。”關太后安慰她。
“母后,是不是臣妾做錯了什麼,皇上他,爲什麼老是捏臣妾的錯?”管容哭道。
“你這東西,送的不是時候。你這孩子也是,不知道火候,這是什麼時候,竟然還顯擺你家裡有錢,這不是找不痛快麼。”
關太后起身,朝內室走去,咳嗽了幾聲。
管容追上來,扶着她,又道:“母后,臣妾讓他們出去買了些上等的血燕窩回來,讓司膳司熬了,給你送過來,治你的咳嗽有好處。”
關太后皺了皺眉毛,嘆氣:“容兒啊,你是皇兒的妻子,該替他多多着想纔是,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這麼胡亂花錢?豈有不惹他生氣的。”
“母后,這是我自己的錢,並沒有用宮中分例。”管容一臉委屈的說道。
關太后瞅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這孩子從小在蜜缸里長大,哪裡知道沒錢的苦處,這也不能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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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出了鳳棲宮,本想回平章殿繼續查帳,走了兩步,卻又一聲長嘆,轉身朝後面走來。
南由正要關寺門,見章一個人走來,唬了一跳,忙跑下臺階,跪下,將燈籠舉高,給他照着亮。
章伸手扶她起來,問:“你主子呢?”
南由指指裡面,笑道:“剛從禮樂司借了個古箏回來,正在後院裡調弄呢,皇上略等等,奴婢叫她去。”
“不用,朕去找她。”章從南由手裡拿過燈籠,朝寺後的花園子裡走去。
正走着,便聽見後面傳來鏗鏘的歌聲: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這歌聲伴着古箏聲,一時讓章心情洶涌,雙眼盡溼。
古箏聲突停,聽怔了章一愕,急步奔過去,失聲叫:“怎麼了?”
正擺弄琴絃的冷靜擡頭瞧他一眼,淡淡的聲音:“皇上來了?沒事,絃斷了一根罷了,可惜,一曲尚未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