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天色已近晌午,漫溯的水汽一下下的氤氳過面眸,額頭不知不覺覆了一層薄汗。
春分和夏至隔着簾子小心的喚了一聲,問需不需要添置冰塊兒鎮着驅熱。
我便與華凝權且止了話題,要她們進來添置冰盞,並準備了各類新鮮水果精心調製的冰碗也一併呈上來。之後便重要她們下去。
周遭這空氣漸漸涼爽起來,心境也不再悶堵,似乎跟着轉而一舒。
華凝倒了盞茶,且飲着止渴驅暑。
我便接過了方纔權且按住的話題,向她委婉詢問來意:“珍嬪娘娘擺脫那囹圄重回了後宮,本宮這裡還不曾來得及準備賀禮。不過珍嬪一向也不是個小家子氣的人,想來也是不會怨怪於我的吧?”正色略略,“既然我們有着一拍即合的默契,那麼妹妹此番來意,是不是便不消再言的詳盡?”
華凝笑一笑,半插科打諢半回覆於我:“嬪妾鄙陋之身,拼着祖上積德與自身稀薄福報才得以有了契機出這冷宮,卻又哪裡好意思要娘娘爲我祝賀?真是玩笑了!”她垂眸又擡,聲音也在這時正色更甚,“至於嬪妾今兒這來意麼……嬪妾只是想讓娘娘知道,別人怎麼想,在她們;而我們怎麼想,在自己。”落言微微的,幻似徐薄的風兒。
我且聞言且觀察她面上的神色,佯做悠然姿態的以碧綠玉勺往冰碗裡挑了一塊兒雪梨,送入口中細細咀嚼。
華凝略一頓口:“我這一遭過來不爲其它,只爲我與娘娘一樣,不願成爲別人的棋子。”最後一句聲音放緩,次第沉澱,語波漾着深意。
我桃花眸且動,波光轉盼,這目色與她的目色再一次相對,彼此也都會了心意!
她的心境,我想我是明白的。因爲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個蕭華凝其實與我有着一些共通之處。
我將小勺放回碗裡,斂睫時把身子往她前邊兒探探:“我們都喜歡……”我頷首,目光凝視在華凝面靨,勾脣一笑、聲色壓低,“把別人當棋子!”脣畔這一簇似笑非笑含雜的氤色,此刻氳開了,綻成曼陀羅一簇。
流光似乎凝住,就此一默,這半晌的注目後,華凝亦勾脣。
這便又是會心一笑。
陳皇太后想利用蕭華凝、利用我,那是她自己的事情。而我們兩個也可以聯起手來,對她明面兒曲意逢迎、背地籌謀心計!
“本宮就知道,珍嬪妹妹一向都是極聰明的。”我把身子一點點重落回去,斂住眸中戲謔,這樣微微一句。
“能看出一個人聰明,那這個人想來也是一轍的心思吧!”華凝並未避諱我這似贊又非的讚美,徐笑盈盈,淺一道出。
我流盼瞧她一眼,沒有多言。這彼此的心思,誰也都是心照不宣。
是,若蕭華凝與太后、與未來的皇后結成一派,那麼在打壓我這個榮妃之後,她自己要麼便是委委屈屈渡過黯淡的一世、宏圖抱負不得舒展;要麼便是稍露鋒芒後被消滅!
所以蕭華凝她若是不想死,她若聰明,就不會當真遂了太后的心。棄了太后轉與我一營,對我們兩個人,其實是一件互利自保的事情!
而太后之所
以篤定可以拉攏蕭華凝,無非是吃定了蕭家氣數已減,她需要倚靠強大的太后;且華凝與我就前幾次過招時也有舊仇,畢竟她曾想要把我殺死在寢宮,而我也在皇上生日宴上害累她出醜等。
但這後宮裡當真就有永久的仇敵?恩也好、仇也罷,什麼都是虛的!
我突然想到,又或許,太后從來就沒有真心看好過我。早期太后在我面前說看好我,在蕭華凝面前也未必沒有說過同樣的話……所爲的,歸根到底還是要我們相互不屑、相互爭鬥!
相比起躲在暗處不語不言,瞧來深居簡出的太后,我們當真一直都在做着風雲際會的舞臺之上那一個個跳樑小醜;而真正的幕後高手,一直都是陳皇太后!
……
主要的話兒已經說了,一來二去的默契已經自成。春分進來添茶伺候,我們便斂了嚴肅的語氣,開始言些有的沒的閒話。
華凝斂眸:“當真是時過境遷,今朝回宮,算來其實也沒有多少光景,卻不想已經有些不大習慣,過了好多天才漸漸回憶、適應起這樣一種深宮生活。”她笑笑,這笑容乾淨無害。
我也順着她的心思起了回憶:“是啊!”似嘆非嘆,“其實相比起這喧囂浮華的後宮土壤,角落裡蟄伏的冷宮土地纔是平實幸福的。”這是我一貫有着的想法。
華凝垂了下眸子,似乎對我這話兒未置可否:“娘娘,也到過那冷宮的窘地,卻與嬪妾這所思所想有着天地的不同。”她似乎是邊言邊思忖,鳳眸盈款會說話,“身在宮闕,即便是入了冷宮,想要拋開這一份已經行在路上的紛擾……當真可以逃得開麼?”
“至少,可以自欺欺人的騙騙自己。”我眸色失神。這浮生註定的宿命讓人找不到自己,既定好的一切又哪裡存在逃或者不逃?只能是順勢走下去。糊里糊塗也好,認真用心也罷,橫豎都是這麼個道理,橫豎走的也都是該走的路。
華凝又笑笑,花靨淺動:“可自欺欺人一時可以,卻又哪裡能欺瞞一世?”她似乎涌了無限悵意,斂眸微微,“即便你是真正做到了摒棄浮華、拋開塵壤……這時事造化、世間一切,也都會來對你接踵而至進行打擾,是見不得你清淨的!”
這話兒有點自顧自的味道了。我這麼看着她,不由蹙眉,心道着看來蕭華凝往冷宮裡避了這若許久、走了這一遭、歷經了這諸多事情,心裡頭到底還是有感悟的。
似乎她心覺的說道這些很沒意思,又側一側目,斂住面上的異樣黯色,起身對我復展一笑:“打擾了娘娘這樣久,嬪妾也該告退了。”說着邊起了身子。
我並不留她,出於禮節的起身相送:“也好,趁着現在晌午還不到,暑氣也不很重。”邊吩咐夏至又爲華凝添了一盞茶,讓她且飲了再走。
華凝飲了,之後向我做禮,便轉身往外走。
我也迎着過去。
這時忽見水晶簾幕輕輕一動,稀疏的珠簾斑影裡顯出了皇上那張俊美含笑的臉。
陛下他又沒有通傳!若是平素這沒什麼,但時今華凝卻在,便叫我一下有點兒尷尬,有些忙亂起來。
華凝只管擡步且行,這麼一
擡頭的就瞧見了皇上,兩個人在這一出一進的空檔剛好就迎面撞見!
須臾的愣怔後,我忙一行禮,華凝亦也行禮。
皇上定了定睛,慢慢瞧清了眼前這個人是蕭華凝,他面上那神色便有了明顯的變化,先生詫異,即而歡喜,再即而是一種說不出的久別重逢之後層層染就的動容!
“原來是你,珍嬪。”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一時他的眼裡似乎只有華凝,沒來得及管顧我,擡手顫顫的把蕭華凝扶起來。
我在一旁看着,心中就溢了點兒酸楚。澀澀的。
但我強壓住這情愫,告訴自己皇上見了華凝後會有這樣的反應,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就算是一個寥寥幾面之交的舊人,當他歷經劫難再重逢時都也不免激動,何況這是皇上的妃嬪,是他曾經又是“珍”、又是“梓童”的深深寵愛並且賞識過的,同牀共枕的女人呢!
所以我不該吃醋,我甚至該上去含笑盈盈的言個一兩句應景的話兒……但是好吧,我至多站在這裡不語不言,這已經是我的極限,我做不到再行上去曲意逢迎的裝腔作勢。
“陛下……”華凝聲音顫抖,濡染着一脈動容。
從我這個側面看過去,見她眉目動容、面靨楚楚,這一份哀悵與柔軟的姿態,一瞬過去,一眼就傾倒了心房!
“陛下。”她又喚,“陛下!”似乎此刻那含芳吐口的只有這兩個字,只能是這兩個字了!且這樣喚着,她突然傾身一倒便撲入了皇上的懷抱。
皇上下意識迎合着她緊緊抱住,把這一抹纖纖瘦弱的身子匡扶入懷,即而緊緊的收束。
我這心又顫!
皇上埋下首去在華凝的肩頭,喉嚨款動,似乎是有哽咽的:“珍兒,你會不會怪朕……你可怪朕……”也不知道是情緒激動還是心波起伏的太甚,他忽而便不能成言。
蕭華凝伏倒在他的懷心裡,隨着他這一句句的告罪,她不斷的搖着頭,似乎眉目顰蹙,抿脣微微、神色楚楚。
這一刻我終於無法再壓制這情緒!這臉上一陣陣火辣的往上躥動!真恨不得就此轉身摔簾子出去!但我抑制住,只把臉微微的轉向了一側去。
這一瞬我忽然開始後怕,蕭華凝重出冷宮倒是可在日後牽制那位與皇上青梅竹馬的沈皇后。但皇上此刻對華凝的態度突然讓我心顫,我覺的這蕭華凝日後一旦真正成長起來,會不會是比沈皇后更爲厲害的一個勁敵?
自問我心,我要的是什麼?究竟是這層疊幃幕後那一懷至高無上的權利,還是皇上一份真切沉澱的愛?
華凝的重出可爲我攬權穩勢做一個鋪墊,但同時也消減了我在皇上心中那份獨一的寵愛……究竟這一切又是不是得不償失?
但一陣清風過面時,我突然又這麼想。若是皇上能因華凝而對我分愛,那麼日後這新晉的秀女一撥撥的進來,皇上的愛也可以分出去千千萬萬份,我又怎樣能守住?如何能守住?靠什麼來守住?自欺欺人!
所以,一切皆是虛妄的。不起心,不動念,順緣隨緣,只能爾爾!
這究竟是可悲,還是一種莫大的宇宙自然大智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