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事。”葉蕭微微一笑,隨後低頭,望向緩緩打開的手掌。
掌心處,像是油燈的燈芯爆開了一般,光亮一閃,便徹底地暗淡了下去。
沒有了閃爍光亮,定睛再看,葉蕭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所謂的“微塵”究竟有多麼地微小,肉眼幾乎不能得見。
看到這一幕,不管是葉蕭他們,還是老王,全都知道這顆微塵已經耗盡了力量,再無價值了。
這樣其實最合葉蕭心意,他擡頭一看,察覺到老王對這顆耗盡力量的照見微塵沒了興趣,葉蕭便從神龍道書中取出符紙一張,將小小微塵包裹住摺疊起來,再小心翼翼地納回道書當中。
葉蕭的看法跟老王一樣,這顆微塵耗盡了力量,空氣中瀰漫着的塵埃沒有任何區別。
即便是如此,親身體驗過時光偉力的葉蕭,還是將它仔細保存了起來。
“萬一呢?”葉蕭自失地一笑,收好微塵後,擡頭望向老王。
正如所料地,他在老王眼中看到了難得的迫切與焦急。
“看來他真的很想攻破沙巴克城啊。”“也是,那畢竟是瑪法大陸上最具傳奇性的戰爭——攻沙!”面對老王投過來的探尋目光,葉蕭深吸了一口氣,用力點頭。
老王臉上頓時浮現出了狂喜之色,每一處褶子都打開自由呼吸的那種狂喜。
“來人!”老王一聲大喝,在天坑底部轟然迴盪着,循着一條條四通八達的礦道,不知道傳向了何處。
幾乎沒有間隙,含糊卻大聲的應諾聲從一條條礦道中傳來,緊接着一個個頭上包裹着灰色頭巾,身上也是灰布粗衣的壯漢羅列而出。
他們基本人人強健,面帶堅毅之色,又有一種吃苦耐勞久了的麻木神情,好像一隻只工蟻在出蟻巢。
有的拖了地上的屍體便走,有的負責灑下礦石粉末掩去污漬,有的拖來案桌,有的送紙筆……所有人井井有條,整個過程中一聲不吭,有條不紊。
葉蕭沒有去看面前的案桌,桌上的紙筆,而是跟迪迪他們一起神色複雜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一擺手,一聲喊,老王就從那個看上去平凡如鄰家老頭的普通老者模樣,化身成了一呼百應的地下之王。
整座大礦洞的崢嶸也在葉蕭他們面前揭開一角,這儼然是一個精密複雜的蟻巢,老王則兼具最強壯的雄蟻與控制一切的蟻后雙重身份。
葉蕭更願意將它想象成一張立體的蜘蛛網,老王盤踞中心,操控所有。
恍惚了一下,葉蕭方纔搖晃着腦袋,摒除了雜念,只在心底下剩下最後一個疑問:“這樣的老王,比之雄踞盟重多年的沙巴克城主,究竟是誰更強?”葉蕭沒有繼續想下去,因爲這牽涉到的不是兩個人掰腕子比力氣,而是比那複雜得多得多,不到傳奇的攻沙之戰結束,沒有人能給出答案,即便是老王與沙巴克城主他們兩個當事人也不例外。
在葉蕭恍惚出神的這麼點時間裡,從礦道中涌出的人們已經手腳麻利地做完了所有事情,齊齊將崇敬的目光投向負手而立的老王。
葉蕭他們發現,似乎只有看向老王的時候,這些礦工眼中才有了麻木之外的其他色彩,那是崇敬,是希望,是光……恍然間,葉蕭終於明白老王在他的“小兒輩”面前是什麼地位了?
恰似站在這最深的天坑底部,擡頭望天,只能看到那一小片的光亮一樣。
老王在所有礦工的眼中,就是唯一的光與希望,是唯一和即將要帶着他們走出陰冷、潮溼、危險、艱苦,活得還不如地老鼠的礦洞,去沐浴在陽光之下。
面對着他們的目光,老王露出笑容,略一擺手,下一刻,所有人退潮般地涌回了礦道里,一如出來時般,轉眼間無影無蹤。
偌大天坑底部,依然只有葉蕭等人與孤身的老王。
不同的是,現在他們都清楚,這裡其實才是老王真正的王國,在這裡,他纔是真正的王!
所有人都散去後,葉蕭搖搖頭,執起桌上的筆,淡淡地道:“老王你倒是有耐心得很。”他本以爲“照見微塵”一結束,老王就會急吼吼地要密道地圖呢,沒想到折騰了這麼大圈子花費如此多功夫,真到了關鍵時刻,老王依然是這般沉得住氣。
老王微微一笑,用老年人特有的看破語氣道:“這是歲月教會我的,要有耐心。”“該是你的,別人搶也搶不走。”“不該是你的,就是爭也爭不來。”葉蕭聽在耳中,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沒有了,腹誹着還不是你看準了我別無選擇,這個時候只能信你,有恃無恐嗎?
搖了搖頭,葉蕭索性閉上嘴巴,一筆一劃地將密道地圖勾勒了出來。
他雖然沒有修習過繪畫,但終年畫符畢竟功底在那裡,真畫起來倒也一板一眼,挺像那麼回事。
葉蕭耗盡了身上道力灌入“照見微塵”的效果出來了,在記憶碎片中所見的密道地圖清晰如刻印在他腦海裡,又通過畫筆拓印般地顯現在了精緻的羊皮紙上。
當葉蕭畫完最後一筆,提起筆尖後,老王終於露出了壓抑了不知道多久的激動之情,趨前兩步,將羊皮紙拿在手中,仔細打量過後,大笑出聲:“好好好,果然是它。”“有了它,城主,看來我們有機會在城主府裡坐而論道,好生聊上一聊了。”“哈哈哈~~~”葉蕭忍不住掏了掏耳朵,退後兩步與迪迪他們並肩。
很明顯,老王這番話不是對他們說的,而是隔空在跟沙巴克城主對話。
“他們之間有故事啊。”葉蕭打了個哈欠,無心去管這些,一顆心早就飛越了比奇行省,直扎往沙漠深處的沙巴克城去。
“老王……”好半天,看到老王攥着密道地圖不知道在想什麼,葉蕭終於忍不住提醒了一聲。
老王如夢初醒,對着葉蕭歉然一笑,道:“老頭子早就準備妥當了,就在天坑之外。”葉蕭好奇心起,問道:“老王你打算怎麼送我們去盟重?”跨越行省,路途遙遠,路況複雜,這是說送就能送的?
從比奇行省到盟重省,之間的距離波折不比他們從白日門城到比奇城來得安全與近。
試想下葉蕭他們折騰出了多少事故,才最終抵達比奇城的?
老王聞言微微一笑,一起呆了這麼長時間,近距離觀察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葉蕭,分明從他的笑容裡讀出了幾分傲然。
“沙巴克城地處樞紐,繼承了瑪法大陸和神龍帝國雙方的遺產,底蘊深厚。”老王渾厚的聲音響起,說的卻是沒頭沒尾的話。
“可是論及底蘊和積累,這裡是比奇城,一樣是神龍帝國與瑪法百族遺澤之地。”“豈會沒有些好東西?”老王指了指上頭,道:“你們可聽說過垂天之翼?”說完,他看向葉蕭等人,迪迪、昭昭、大黑,默契地搖頭,一臉懵逼。
葉蕭卻神情凝重起來,露出回想之色,不太確定地道:“老王你說的是: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那個垂天之翼?”“嘶~~”~迪迪他們一個個齜牙咧嘴,面面相覷之下,有以頭搶地的衝動。
怎麼一個兩個說的明明都是人話,偏偏就聽不懂呢?
“不錯。”老王面露讚賞,道:“沒想到葉兄弟你年紀輕輕,也讀過神龍帝國的古書。”葉蕭哪裡讀過,分明是小時候整天聽着醉成半死模樣的老道士且歌且吟,每當這時候一院子的嘔吐物,死沉死沉的醉鬼,決計是慘痛的童年記憶。
隔了這麼多年葉蕭還能記得清清楚楚,一個字不漏地重複出來,那就跟留在皮膚上的傷疤一樣,想忘都忘不掉。
葉蕭管這叫傷痛記憶。
老王誇了一句,轉入正題:“比奇王國畢竟是神龍帝國嫡脈,留下了不少當年神龍帝國遠征軍帶來的好東西,其中就有號稱‘垂天之翼’的大鵬蛋。”“只是垂天之翼即便是在神龍帝國也不多見,以難以孵化難以馴養出名。”“帶到瑪法大陸後的垂天之翼因爲氣候變化等原因,已經無法孵化了。”“後來比奇貴族們挖掘出了不少瑪法先民百族的遺蹟,從中學到了不少東西,結合了神龍帝國技術,終於將垂天之翼孵化了出來。”“整個比奇王國,亦不過三頭。”老王話音落下,葉蕭眼睛瞪大,不可思議地問道:“只有三頭的垂天之翼,其中一頭在你手上?”他的語氣中滿滿都是“我年輕你不要騙我”,臉上更是堆滿了狐疑之色。
“咳咳咳~~”老王乾咳幾聲,解釋道:“我還沒有說完。垂天之翼雖然是孵化了出來,但畢竟結合了瑪法大陸這邊的技術,它那個……有點問題……發生了一點變化……”在葉蕭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視下,老王兩手一攤,道:“好吧,這三頭垂天之翼雖然能飛行絕跡,但靈智低下跟家禽差不多,戰力同樣低下,與神龍遠征軍留下記載中所述的空中霸主不能相提並論。”“哦~~”葉蕭和迪迪他們拖長了尾音,一副“我就說嘛”“還想騙我”的神情。
敢情這天坑外所謂的垂天之翼是低配、弱智版本,也就是一個天上的交通工具罷了。
如果再加上膽量與力量再加上智慧兼具,那麼搭配上空中優勢,在各種戰場上能發揮出來的作用,怕是比起大黑的神獸朱厭都不差了,怎會落到老王的手上?
即便是如此,老王能擁有一頭低配弱智版本垂天之翼,怕還是爲着“攻沙”一役,比奇王國的貴人們額外開恩了。
看着葉蕭等人幾乎就是在臉上寫着“這我就懂了嘛”的神情,即便是城府深如老王,也是一陣膈應,擺手問道:“葉兄弟,你我,還有他們……”他伸手指了指天上,不用說,自是高踞在比奇城中心的貴人們,接着道:“我們站在同一個陣線,不如……”這一次,葉蕭沒有讓他說完,擡手打斷道:“我們現在只想救回我們的親人與朋友,如果說我家那個老頭子真的是……那也是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會報。”“謝謝老王你的垂天之翼,告辭。”葉蕭倒退三步,以示尊敬,拱手爲禮後,毫不遲疑地轉身帶着迪迪等人原路返回。
在他轉身的一瞬間,似乎看到老王擡手欲呼,最終一直到他們走到巨大的木質機械前,那隻手終究沒有擡起來,那聲呼也沒有喊出。
扯動了旁邊的繩索給了上頭信號,然後葉蕭等人依次踏入了木箱子裡。
哐噹一聲,劇震中,箱子一點一點地被拉起,無論是鐵索還是木箱子本身,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聲音。
在這個只有自己人的空間裡,迪迪似乎有什麼話忍了很久了,張口欲說。
嘴巴還沒有張開呢,葉蕭一隻手就已經捂上來了,面沉如水,衝着迪迪緩緩搖頭。
要不是他另外一隻手還拎着大黑的頂瓜皮,葉蕭恨不得兩隻手一起上去捂住。
“嗚嗚~~”迪迪連連表示不說了,葉蕭又給了一個警告的眼神,這才把手放了下來。
木箱子向上的速度遠遠比下墜要來得更慢,不堪重負的異響聲不斷,總讓人懷疑是不是某一刻鐵索就會崩斷,木箱子瞬間化身成棺材。
葉蕭聽在耳中,寒在心裡,下意識地將收回來的那隻手也抱到了大黑身上,明擺着還是抱着一有萬一,立刻拿神獸當肉墊子的打算。
大黑被抱得險些憋過氣去,連翻白眼,恨不得以寵弒主,直拿葉蕭的手腕來磨牙。
好在歷經了幾次停頓,幾次搖擺,還有一兩次下墜後,葉蕭他們終於重新站到了天坑邊緣上。
“嘎吱”一聲木門打開,葉蕭等人幾乎是用逃一樣地衝出了出來。
“這輩子我要是再坐這破東西,下輩子……我就變大黑。”葉蕭過河拆橋地將大黑隨手一扔,雙手扶膝,這一路驚心動魄,比起大戰一場還要可怕。
他那番話可沒有避諱的意思,就是當着大家面說的,迪迪和昭昭連連點頭,不能再贊同。
這回大黑沒白眼,在被扔出去前,它就汪汪汪有聲地發誓,翻譯過來就是:這輩子偶要是再坐這破東西,下輩子……偶就當兩腳獸~汪~這一人一寵相當之默契,大哥不說二哥,神獸大黑大方地表示就不計較了。
他們的一番舉動,落到看守老頭眼中全是透明的一般。
老頭默默地將葉蕭他們甩開的木箱門關好,又默默地走回遠處,對葉蕭他們不聞不問也不看。
同樣的,天邊一個從小變大,不住飛來的黑影,以及嘹亮的鷹啼聲音,在老頭處一樣是不間不聞。
葉蕭他們可做不到,第一時間挺直了身子,以手搭在額頭上,眺望過去。
“垂天之翼!”“嘖嘖嘖,這名頭,真不是誇張啊。”葉蕭等人對視了一眼,讚歎有聲。
遠遠地,身子還只是一個小黑點呢,葉蕭他們就能清晰地看到舒展開來,猶如天邊垂落雲彩般的巨大羽翼,撕裂了長空。
其速飛快,在千丈之外,垂天之翼開始向下俯衝,如隕石墜地。
靠得近了,垂天之翼猛地一滯,兩翼拍打着,勁風席捲而下,龐大身軀猶如懸停一般,緩緩地墜落。
那呼嘯而來的勁風就像是一隻無形的大手,要不是迪迪反應快,拿身子擋在葉蕭等人前面,怕是除了他之外,其餘人等都要給吹落天坑去。
好一個垂天之翼,剛見面就來了個下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