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你要請我吃飯的地方?”
站在一個巷口,趙肅睿抻着脖子裡往巷子裡看了一眼,又看看左右,這個地方距離石榴巷不遠,沿着正陽門的西河沿慢悠悠騎馬也不過一刻就到了。
從外面實在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說是吃飯的地方,只是在巷口對着的老樹下面掛了個幡子,上面寫了倆字:“火鍋”。
太陽西垂,紅色的霞光照在隨着風生瀾的護城河上,遙遙幾聲鴉啼,竟然讓人在人聲鼎沸的燕京城裡品出了幾分“花隱掖垣暮,啾啾棲鳥過”的閒適悠然。
趙肅睿臉上的嫌棄淡了些:“難爲你能找到這麼個地方。”
說完,他對着培風他們擺擺手:“培風那有銀子,帶着童五他們吃頓好的,過了一個時辰再來接我,今日都累了,就在燕京城裡住一夜,尋個住處給他們安置了,不必怕花錢。”
培風卻不願意,她防備地看着站在自家姑娘身邊的高大男子,卻見他面帶笑意地看着自己。
“培風姑娘放心,我與你家姑娘也是舊相識了。”
培風怎麼可能放心?
沉默寡言的丫頭看着自家姑娘,明明沒什麼表情,卻讓人覺得她什麼都說了。
看見沈時晴被她自己的丫鬟防備着,趙肅睿忍不住樂,笑完了,他又從培風的手裡把包着斧頭的包袱拿了過來:
“我有這個防身,你總該放心了吧?”
這下,不光培風不放心,連一直跟在自家皇爺身邊的四鼠也繃起了神兒,他這輩子還沒見過竟然有人膽大包天到拿着一把斧頭跟他們皇爺一起用膳的呢。
“……爺,還是讓小的在一旁伺候吧,不然小的回去也得捱上頭的板子。”
樣貌平平的四鼠太監裝不出三貓那般的可愛可憐模樣,卻讓人覺得悽慘。
罷了。
沈時晴心中想笑,轉身徑直走進了小院:“店家,今日你們店我先包下了。一共三十多人,還勞煩您安排。”
一個腰上扎着圍裙頭上包着布巾的中年婦人端着一盆匆匆出來:“好好好,我們這兒四處都能坐人,還沒到飯點兒正是空着的……”
終於能在一個屋裡對坐,趙肅睿和沈時晴幾乎同時嘆了一口氣。
嘆完之後,對視一眼,沈時晴的神色沒什麼變化,趙肅睿卻又冷哼了一聲,看了一眼店家擺在桌上的點心,拿起了一塊豌豆糕放在嘴裡,嚼了兩口說道:
“這點心做的不如圖南的手藝。”
又看見石桌上擺了一個炭爐,他用手摸了摸,也覺得不如他用慣了的那個好。
沈時晴拿起茶壺將兩人面前的杯子倒滿:
“陛下要是不喜歡我再讓人去永善坊買些點心過來。這一頓是答謝宴,我自然要讓陛下事事滿意。”
趙肅睿冷笑一下:
“那也不必了,最讓朕滿意之事你也是決計不會做的,何必頂着朕的皮囊在朕面前裝這殷勤相呢?”
沈時晴拿起茶杯輕啜一口,面上帶笑:
“陛下今日帶着十數人破門而入仗勢凌人,真是快意不羈,酣暢淋漓。”
一聽沈時晴又開始陰陽怪氣,趙肅睿眼皮子都耷拉了下來:
“哪比得上你沈三廢,用別人的身子,用別人的勢,威風堂堂,大權在握。”
這時,外面傳來敲門聲,剛剛那個婦人提着一個銅盆進來,裡面裝着正燃着的炭,將炭擺進桌上的泥爐裡,又在泥爐上擺了一個陶鍋,注入熱水,婦人笑着看向沈時晴:
“兩位客官從前沒來過咱們小店吧?咱們這撥霞供是片薄了的兔肉……”
婦人正好說說自家的飯食有什麼不凡之處,卻被沈時晴打斷了,只聽她熟稔地點菜:
“要兩隻兔子,除了片肉涮鍋之外,兔心兔肝兔頭都滷了裝盤,一碟青蝦開背好燙鍋吃,一碟貴店招牌的雞脯肉餅,再要時令的菜蔬幾盤,要是有新發的筍乾還請片成薄片端來。至於蘸料,還請多上點茱萸油和椒麻油。其餘的幾桌要是不會點也都依着這樣上齊,再溫一壺酒,要薄淡些的黃酒不要蒸酒。”
戴着頭巾的夫人驚訝地扶了下頭上的發巾,連忙說:“哎喲喲,這般俊俏的郎君我本以爲是新客,沒想到卻是舊相識,是我年紀大了記不準了,哈哈哈哈!二位客官稍候,我家不光有招牌的雞脯肉餅,還有新磨的豆腐,客官您喜歡吃鮮美的我這兒還有頂鮮美的蝦醬,拌在蘸料裡吃拔霞供也是一絕,暫且等着我這就端來給兩位客官嚐嚐。”
等她走了沈時晴正要喝茶,就看見趙肅睿看着自己。
“沒想到沈三廢你還挺會吃,這樣不起眼的館子都能如數家珍,你不會頂着朕的身子天天溜出宮專門找吃食吧?”
沈時晴把玩着手裡的茶盞,笑着說:“陛下不必多慮,這是家父從前帶我來過的店。我第一次來的時候這位女老闆還沒成婚呢,她爹孃天天爲她的婚事犯愁,後來她自己招贅了一個落魄的讀書人,那個讀書人在她家吃住了好幾年,突然考上了秀才,自覺有了身份,每日都呼朋引伴在這鋪子裡吃吃喝喝,將這女老闆的一對老父母當僕人使喚。”
趙肅睿瞪着眼聽沈時晴講故事,手不自覺地又拿起了一塊他看不上的豌豆糕。
“這等人還當什麼女婿?趕緊打出去了事!”
沈時晴卻笑:“陛下,依照《大雍律》招贅的人家不可驅逐贅婿將女兒另嫁,何況那人有功名在身,就算告官也難免偏頗。”
趙肅睿眉頭一跳,沒有說話。
沈時晴語氣輕快,接着說:“知道這人靠不住,女老闆的老父母就想再從族裡過繼一個小些的兒子過來,以後好給女老闆做個臂膀,那人知道這件事大鬧不休,到處說這店家是騙他入贅,還威脅說要告官,逼着女老闆將生下的兒子改成他的姓。男子休妻何其易,女子休夫何其難?就算這夫是入贅來的,別人都覺得是背棄先祖有辱門楣,與嫁人的女子差不多,到底還是有《大雍律》護着的。不像女子,上有三從四德,下有七出之條。”
趙肅睿卻不這麼看:“這等卑鄙無恥之徒就算是女子,也未必……”
沈時晴看向他:“若那人是女子,可就考不了秀才,不敬父母又有淫、妒、盜竊之錯,早就被休了不知多少回了。陛下,你不會以爲女子的賢良都是天生的吧?不過是不賢良就活不下去罷了。”
這話真是刻薄,趙肅睿張了張嘴,想要反駁沈時晴,卻又壓不住心中的好奇:
“那如今那人如何了?我看這女老闆也不像是能受了氣的樣子。”
做男子打扮的“沈時晴”因爲好奇而神采奕奕,臉上是不知愁緒的少年氣色,沈時晴瞧在眼中不知道爲什麼卻不願再看,移開眼眸,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這處店面雖然不大,來往吃飯的卻有許多都是朝中官員和南北商戶,就有人有意無意地給這女老闆出了個主意。”
房門再次打開,女老闆帶着跑堂端了幾個大托盤進來,只見豔粉色的輕薄肉片一層層地貼在白瓷大盤上,彷彿一朵碩大的花。還有其餘的幾樣還生着的菜,卻都不像兔肉一樣奪人眼球。
心裡還惦記着故事,趙肅睿看着那粉色的肉片也忍不住直了眼睛。
鍋裡的湯水也已經開了,見女老闆放下了兔肉退出去,趙肅睿說:“宮裡倒也有風羊鍋子,只不過得三貓在旁邊伺候着,沈三廢你是要伺候我吃這個兔肉鍋子?”
拿起自己面前的那份蘸料在裡面又放了一勺茱萸油一勺椒麻油,沈時晴擡眼笑着說:
“原來陛下從沒有自己動手吃過火鍋,倒是我高估了陛下的見識。”
自己動手?
趙肅睿用筷子夾起一片生的兔肉放在了鍋裡,只見滾水翻騰,不一會兒肉片就從裡面飄了上來。
沈時晴只在一旁看着,昭德帝只是沒什麼見識,倒是不傻,知道將肉片撈起來再蘸蘸料。
鮮!嫩!一口蘸着韭花醬汁的肉片進了嘴裡,沒見識的昭德帝眼睛都亮了。
他趕緊又連夾了幾片肉放進鍋裡,就見沈三廢和他動作相同。
“沈三廢,這樣你豈不是能吃到朕下在鍋裡的肉?”
頂着皇帝陛下護食兒的目光,沈時晴卻不搭這話茬:“女老闆說蘸料裡放這炒過的蝦醬也好吃,我倒是更喜歡加些茱萸油和椒麻油,陛下你呢?”
瞪了沈三廢一眼,昭德帝往自己的料碗裡試探着放了點茱萸油,又連忙去撈鍋裡已經飄起來的肉片,都顧不上跟沈三廢計較了。
沈時晴心中輕笑,也知道不能在面上顯出來,不然這位過於性情的皇帝一定會當場呲牙。
直到把半盤子肉吃了下去,趙肅睿這才又想起了店家女老闆的事兒。
“你還沒告訴我女老闆是如何處置了那荒唐贅婿的。”
“找了一個人冒充富商,與那人相交,然後說幾句‘要不是你已經成婚,我定然將我那獨生小女兒許配給你’,不過半月,那人就要與女老闆和離,女老闆抻了抻他,也就答應了。那人就等着那富商在津門做了生意回來好再去當贅婿,卻不知是已經落了個兩頭空,這邊女老闆全家也已經將這鋪子關了去了外地,我那天無意中發現這幡子又掛起來了,讓人查了查才知道那個秀才沒兩年就跌在河裡死了,女老闆一家才又搬了回來,重新打點起了生意。”
這故事聽着有幾分痛快,卻又不那麼痛快。
女老闆這一家人遇到了一個狼心狗肺之徒想出百般計策最後還是要闔家遠離才真正脫身。
“這法子也太沒意思了。”昭德帝嚥下嘴裡的兔肉,搖了搖頭,“要是換成我……”
“要是換成陛下怕是已經一斧頭下去將那人砍了殺了,確實痛快。”
沈時晴的語氣如舊,趙肅睿卻又覺得她在對着自己陰陽怪氣。
擡眼看看那個在自己身體裡的女人,他冷笑:“怎麼?難道我今日所爲不痛快麼?”
“痛快,只是,痛快的人終究不是沈時晴。”沈時晴慢條斯理地用筷子夾了一隻開了背的蝦放在鍋裡,水汽氤氳,趙肅睿看見她垂着眼睛,臉上似笑非笑,甚至有幾分嘲諷:
“陛下,衆人眼中你是沈時晴,你我都知道我纔是沈時晴,可是今日驅拿沈獻儒二人,我是借了您的權與勢。您呢?也用的是一個男人的身份。瀟灑痛快的,終究是男人,沈時晴明明是真正的苦主,卻被人連同她的孃親一同被罵做瘋子。你我都清楚,如果不是同時有兇徒與權貴同時在場,沈時晴這個女子就會被沈獻儒污衊成瘋子,也會有人信她就是已經瘋了。就像女老闆她被一個入贅的男人如此作踐,也要請另一個男人出面替她收拾了那男人,而她自己只能帶着家人舍了兩代人的積累躲出燕京城去,直到那男人死了才能回來。”
剛煮好的蝦是脆的。
趙肅睿吃了蝦肉將蝦頭蝦尾蝦殼亂糟糟地留在盤子裡,看見鍋裡又下了一隻蝦,他又擡筷子去撈。
卻比沈時晴慢了一步,只能眼睜睜看着對方將蝦撈走。
這是搶食兒吧?
昭德帝要呲牙了!
“陛下,先將蝦殼去了再吃。”
只見沈時晴用手掐住蝦尾,幾根手指同時用力,蝦殼就被她脫了下來。
看着蝦肉被一雙乾淨筷子夾到了自己面前,趙肅睿“哼”了一聲:
“沈三廢,嘴上譏嘲我朕到了這個地步,手上卻又這等做派,一個竊國之賊……”
話未說完,趙肅睿到底將蝦夾起來吃了。
“陛下,今日在去我家舊宅之前,我先讓四鼠派人去了西城兵馬司,西城兵馬司副指揮使每年都要從沈獻儒的手裡拿走幾百兩的孝敬銀子,不然陛下你猜沈獻儒怎麼敢這麼大膽公然聚賭?您帶了一羣刀斧手強闖民宅,若是被兵馬司逮到只怕也少不了麻煩。”
趙肅睿哪裡不知道賭棍身後少不了依仗?將嘴裡的蝦嚥下,他又吃起了兔肉,突然又笑了:
“這不是有你麼?只要朕在你的身子裡,用着你從小使喚的丫鬟,你就得幫着朕、護着朕。”
看見沈時晴往鍋裡下了薄薄的筍片,趙肅睿不感興趣地扁了扁嘴繼續吃他的兔肉,接着說道:
“佔了朕的身子、竊了朕的權柄,你也少不了爲朕所用,不管朕如何做事,你總要替朕收尾。”
說着說着,他心中有了些得意,他也真是好不容易能在嘴上佔了沈三廢的便宜。
誒?這又有什麼可得意的?
一頓飯吃完,外面已經掛起了燈。
趙肅睿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就見沈三廢替他拿過了他的銀鼠皮氅衣。
燈下,她低垂眉目站在那兒,讓趙肅睿無端端地想起來下午的時候他看見的那個背影。
明明這個身子是他的。
他還是覺得那個背影是沈三廢的。
“沈三廢。”
“陛下。”
“沈獻儒那廢物說的沒錯,你是個瘋子。”
沈時晴臉龐微動,看向在她身體裡的昭德帝。
昭德帝接過她手裡的大氅,笑着說:
“你有竊國竊權的大罪在身,也遮不住你那些顯露於細處的狂悖,朕見過不少瘋子,你也算是裡面最瘋的那個了。”
說完,他就推開門往外走,女老闆提着燈籠站在院門處送客,從她面前走過的時候趙肅睿聽她笑着說:
“小沈公子,改日有空再來嚐嚐我的手藝。”
趙肅睿腳下一頓。
回身,他看向院子裡沈三廢站的地方。
“姑娘十三歲時救了一家人。”
“家父從前帶我來吃過。”
“……幾經轉折,終於有人看出來那字是假的……”
從前於今日聽見的話串在耳朵裡,趙肅睿一時間福至心靈。
原來如此。
沈三廢,你真的是個天下難尋的狂徒。
一院燈火,還有許多人。
影影幢幢,如同山海。
“下次我在劈門砍人到處收債,也會讓人知道是‘沈時晴’乾的。”
他大聲說完,立刻轉身就走。
正在穿着黑色大氅的擡眸,就看見了他帽邊輕晃的暖耳。
有些不明所以,沈時晴還是笑了:
“那您劈門砍人的時候不妨想想吃些什麼,我好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