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天地未曉,朝華殿的門已經被輕輕打開了。
三貓領着一羣小太監整理好了陛下要穿的龍袍,又將洗漱所用的一應器具都準備齊備,才小心跪在了牀前低聲喚:
“皇爺,該起了,您昨晚說了您今早上要騎馬逛園子的。”
長睫微動,片刻後,一雙眼睛緩緩睜開。
還沒完全清醒的趙肅睿皺了下眉頭:“哪有大早上騎馬逛園子的?我……”
下一刻,年號昭德的年輕皇帝猛地坐了起來。
他看向三貓的圓臉,又看向自己的手,接着,他直接赤着腳下地,走到了小太監正擡着的銅鏡前面。
他?!
他變回來了?!
轉身看向急急忙忙跟出來的三貓,再看看一旁的龍袍玉帶、金盆銀盞,他攥緊了拳頭又鬆開。
是真的,真的變回來了。
三貓打量着皇爺的臉色,又小心地低下了頭。
趙肅睿畢竟是當了多年皇帝的人,龍袍加身,他有些不太滿意地看着自己右手上多出來的筆繭語氣淡淡:
“今日是正月初四,百官都歇着,怎麼這麼早就把朕叫起來了?”
“皇爺您昨晚上說今兒早上要去騎馬來着,讓奴婢務必把您早些喚起來。”
騎馬?
那是沈三廢要騎馬,跟他趙肅睿有什麼關係?
心裡是這般想着,趙肅睿卻還是徑直拿起了小太監捧在手裡的馬鞭,看着上面的紅色寶石,他眨了眨眼睛,這正是他慣用的那一根,昨日他在朝華殿裡還沒看見呢,今日就被送到他眼前了,定是沈三廢昨天對他動了手腳之後又讓人專門找了出來。
這麼一想,在驚訝之後漸生的怒氣又停滯在了心下,趙肅睿挑了挑眉頭,將那把鑲滿了紅包的馬鞭緊緊攥在了手中。
站在門外伺候的二狗只見緞面的門簾被掀開,皇爺大步走了出來:
“走,跟我騎馬去。”
“是!”
二狗連忙跟上,轉頭的時候看見三貓對自己使了個眼色。
是讓他務必小心伺候的意思。
目送走了皇爺,三貓小小嘆了口氣,皇爺昨兒夜裡說最近心煩氣躁,吩咐他做些瀉火保肝的湯水,今日一看還真得做上了。
“先用川貝加了梨子給皇爺熬個糖水,再用薏仁加了粳米熬粥,放些土茯苓。”
心思定下了,三貓兩條腿邁得更快了。
“昨日好容易見了沈娘子一面,偏巧沈娘子又醉了,話也沒說幾句,也難怪皇爺心裡有火出不來。”
這念頭在他的貓腦袋裡轉了轉,他到底是沒跟旁人吐一個字兒出來。
過了約有一個半時辰,早膳都已經齊備,三貓看着東天上已經升起來的太陽,在心裡唸叨着皇爺怎麼還不回來用膳。
正想着,就見一個小太監快步跑了回來。
“可是皇爺要傳膳了?”
“三貓爺爺,皇爺見天亮了,就讓二狗爺爺陪他出宮去了!”
——
“姑娘,這是這幾個月我這裡的賬簿。那人在我這兒前後放了一萬七千兩銀子,每一筆我都記清楚了。”
看着圖南放在自己面前的賬冊,沈時晴擡手將它推了推:
“你管賬我從來放心,再說了,哪有讓我剛回來就算賬的道理?”
圖南見自家姑娘面帶淺笑,目光從她的頭上劃過,那一支玉珠素簪端端正正地插在姑娘挽起的髮髻上。
比起賬冊,沈時晴對圖南阿池她們佈置給小丫鬟的課業更感興趣,正饒有興致地看着一個小姑娘交上的描紅本子。
“這個叫春信的小丫頭雖然筆法生疏,腕力卻不錯,偶有圓融筆觸,你好好教她,假以時日,她不光會有一手不輸阿池的好字,也會有你的一身好功夫。這個叫巧兒的也是新來的吧?雖然底子差,卻認真,通篇三百字沒有一筆是錯的。”
“祝春信和林巧兒都是柳姨娘新選進來的人,她還打算在正月裡再選些人進來。”
聽圖南這麼說,沈時晴點了點頭:
“謝家大廈將傾,甜杏她自己就是從家生小丫鬟裡出來的,知道那些小丫鬟的苦,自然會想盡辦法多撈些人,這也不是什麼壞事,她看着有些憨,心底比誰都靈透,你幫着她些,找個名目,選了人直接送去莊子上交給培風。”
“是。”對自家姑娘,圖南自然是無有不應的。
晨初的陽光照在窗楹上,隔着窗紙隱約能看見一點紅的粉的影兒,那是她送給趙肅睿的梅樹。
重新坐回了“清風徐”的窗前,沈時晴神色平淡,彷彿過去數月的殺伐決斷君臨九重都不過是一場幻夢。
唯獨她身上穿的還是一身藍緞子萬字紋曳撒,沒辦法,實在是比女子裝扮利落太多了。
看完了那些描紅課業,她將它們放在一旁,笑着說:
“不用早起,不用上朝,也不用批摺子,這般閒適日子,我還真有些過不慣了。”
圖南原本以爲自家姑娘是跟一個公侯少爺互換了身子,後來見那人和自家姑娘的種種做派,她大概也猜到了姑娘是成了極了不得的人物,聽她家姑娘隨意說出了“批摺子”,她還是心頭一頓。
“姑娘,眼見着謝家就要倒了,那英郡王世子趙勤仰也被困在了燕京不得動彈,您怎就這般回來了?”
沈時晴擡起頭。
她的髮色、眸色都深,天生比別人多了些幽怨之氣,又因爲眉毛纖長,默然不語之時就讓人心生憐惜。
偏偏是這麼一副樣貌的女子,當她和一個皇帝互換了身子,就敢幹出數千年無人敢做之事。
“越到了此時,我就越得換回來。”
無事可做,沈時晴拿起了閒置已久的研鉢。
“我記得這院子裡還收了些不太好的色料,你找出來,左右無事,我將它們重新漂淨。”
圖南連忙取了一個木匣子出來,沈時晴從匣子最底下,選了個紙包出來,將裡面白色的碎塊倒進了研鉢之中,。
細細碎碎的研磨聲響起,沈時晴的語氣伴着這聲音帶着些悠然之意:
“我自然可以高居廟堂之上,眼睜睜看着謝家覆滅,英郡王府湮滅於世間,可那時,我是誰呢?”
她的反問讓圖南一怔。
“到那時,我也不過是個被遮蔽於權力之後的懦夫罷了。權力固然好用,至尊之位也讓人心生迷醉,可是,圖南,我當了快五個月的皇帝,就越發明白,我決不能當一個和尋常皇帝一樣的君主。”
白色的碎塊逐漸變成了粉末,沈時晴一邊研磨,一邊又看向圖南:
“我要是連自己父母之仇都只能躲在皇權之後以圖一時暢快,那其餘之事比此事艱難百倍,事到臨頭,我又該如何應對呢?壓之以權術,謀之以制衡,宦官好用就用宦官,黨爭好用便用黨爭……這樣的皇帝,天下人人人能做得,又何必用我沈時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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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的脣角帶着笑,過去數月裡有人每日搬磚替她打熬身子,她自覺比從前多了些力氣,在旁人的眼裡卻依舊是纖瘦的。
“所以,圖南,我必須要回來。”
被細細研磨好的粉末放在了一個小碗裡,沈時晴又往裡面加了些黃色的粉末,這還沒完,她又取了一塊幹了的藥材似的東西將混制的粉末裹在了其中,乍一看,這彷彿是個要製備燃香的玩意兒。
沈時晴又去拿了那個小巧的紅泥爐子過來,紅泥爐子裡沒有填炭,她拿起多寶閣上一個銅製的筆筒,將它剛好卡在了紅泥爐的口上,這才取了明火將東西點燃。
將它投入銅筒裡蓋上了蓋子,任由裡面偶爾發出嗶剝脆響聲,沈時晴說:
“這是咱們從前的製法,在用量上拿捏的差了些。幸好有水分成丸的法子能稍有彌補。那些官匠直接省去了煅燒的一步,在鳥銃上倒也合用。”
“姑娘,您這些年製出來的已經夠多了。”圖南輕聲說,“足夠了。”
已經足夠讓整個謝家萬劫不復了。
沈時晴笑了笑,筒裡的聲音停了,她打開看了一眼,發現火焰已經熄滅,用銅絲攪拌片刻,淨去了多餘的粉末,她將碳粉和水一併倒了進去。
“這種東西,多一些,不是壞事。”
水飛,研磨,澄淨,沈時晴不緊不慢地做着七年來自己早就做慣了的事。
直到黑色的小圓粒一顆一顆出現在了她的指尖。
“姑娘!之前來過咱們府上幫咱們的那位大人又來了!”
聽見小丫鬟的傳話,沈時晴將東西收好,重新坐在了桌前。
“那位大人要是有事,你就讓他去前面院子裡稍等。”
“等什麼等!”
穿着一身月白曳撒,外面披着紫貂裘的俊美男子大步走進了“清風徐”,進門的時候他冷冷一笑。
“沈三廢,你以爲你百般討好就能遮掩了你的大不敬?我今日……”
擡手抓起簾子,邁步走進來,笑着擡起頭,做完了這三件事的趙肅睿看着倚案而坐面帶微笑的沈時晴,突然就閉上了嘴。
左右還有人,沈時晴緩緩起身:
“這位大人今日要如何?”
如……如何?
咚。
那個……自然……
咚咚。
竊國逆賊……
咚咚咚咚。
趙肅睿在第一日就找上門,沈時晴也是有所預料的,就在她心中想着如何哄了這位經常暴躁偶爾乖順的陛下的時候,她看見陛下閉上了嘴,把邁進來的腳拔了回去,放下了門簾子。
他出去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趙肅睿摸着自己的胸口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院子裡的梅樹,又看看自己手裡的馬鞭,只覺得天地廣闊,萬物奔涌,偏偏都是牢籠,把他困在裡面,讓他的心如擂鼓,有亙古不休之勢。
無責任番外12
自打知道了沈三廢寫信給阿池擔心自己,昭德帝就有了給沈三廢寫信的心。
雖然他們每三日能在夢裡一見,多少話都說得完,趙肅睿對寫信這事兒也還是興致勃勃。
“朕今日吃了四碗蒸菜,一口肘子。”
“朕今日吃了四碗蒸菜,三口肘子。”
“春筍甜脆,朕從前不知。”
“朕已連吃了六日的筍還不覺膩,這肚子裡懷的怕不是隻食鐵獸?”
一封一封的信從江南來了燕京城,都被人收在了匣子裡。
三貓看着那個匣子,怎麼都想不明白裡面到底寫了啥。
怎麼皇爺看了就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