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縷的冬風吹過相似的雕樑畫棟,有的人隔着窗子,笑着說自己高居暖屋華舍根本無需奔波,也有人,坐在一等侯府的暖閣裡,卻彷彿已經看到了壽成侯府的末路。
“夫人,這幾件金器上並無銘飾,應該不是宮中所賜。”
看着婆子們抱上來的笨重金器,正在拿着針線的樑玉盈嘆了口氣:
“過秤之後把這幾件都拿去熔了做金錠。”
“是,夫人。”
見幾個婆子抱着金器就要下去,樑玉盈又出聲叫住了她們。
“也不必去別處,就讓人把秤拿過來,當着我的面來稱罷。”
幾個婆子喏喏應下,兩個婆子將金器擺到角落裡,另外兩個去取秤。
樑玉盈低下頭,她手上是一件蒼色的萬字紋緞襖,衣襬上有一道兩寸長的口子,她選了同色的絲線,比着花紋想把衣服給補起來。。
過了片刻,門簾子被掀開,一陣涼風捲了進來,她以爲是拿了秤的婆子回來了,也沒有擡頭。
不成想進來的人卻挨着她的身邊坐下了。
“娘,怎麼搬了這麼多的金器出來?是要往誰家送禮嗎?”
樑玉盈擡頭,笑着說:
“如今咱們家裡送禮還有誰敢收?快要過年了,總得往老家送些東西,不然老家那起子人還以爲咱們這邊兒真敗落了,咱們府裡在老家還有大片的地呢,要是讓他們看輕了,再鬧出什麼是非來,於咱們府裡纔是大麻煩。”
穿着一身銀硃色對襟襖子,下身穿了香色襴裙的女子扶了扶頭上的臥兔兒,替樑玉盈整了整她正在縫補的衣裳。
看她的動作,樑玉盈將針收起來,推了推她的手:
“你別在我這兒消磨,快些回去看書吧,既然說了要去應那女子試,就拿出千百分的力氣來,上午的時候你嬸孃還專門傳了信來,這次考進宮的女官雖然不多,可個個不一般,光是過目不忘的就有幾個,你可千萬別鬆懈了。”
那女子抿着嘴笑,半個身子倚在了樑玉盈的肩上:
“旁人家裡都是催着兒子上進的,唯獨娘你是催着兒媳上進催得緊。”
樑玉盈擡頭,摸了摸女子的手,從一旁拿過了一個繡着粉桃的妝花緞袖籠將女子的手細細收好。
“我生了兩個兒子,品性尚可,才華平平,僥倖能讓你嫁了遠潤爲妻,倒是比他們兄弟兩個捆一起還能幹。現在咱們府裡不如從前,辛氏早早回了孃家,唯獨你,不僅幫我支撐家裡,還有當女官的志氣,我自然要珍你重你。我家那兩個不成器的小子,我可從不曾想過他們也能科舉晉身。”
這話字字溫文,句句妥帖,許問清眼眶微熱,膩在了自己婆母的身上:
“娘,您也多看顧看顧自個兒,別總是替我們這些小輩操心。”
看向那些放在角落裡的金器,她輕聲說:
“爲了公爹失爵一事,老家那邊一直在怪您,那些人,又哪是送了一些金銀能從他們嘴裡得了好的?”
樑玉盈輕輕摸了摸許問清的脊背:
“也不單是要給他們送,這些金器家裡也用不上,我本想典賣了,可現在燕京城裡都是在典賣家當補虧空的高門,我算了算,倒還不如直接融了做金錠。多融一些,在賬面上說是送回了老家,暗地裡你也給你家裡送去些,你弟弟明年不是也要下場應試?也讓你家裡不必擔心,雖然咱們家裡現在是敗落了,幫襯些也是夠的。”
一樁樁一件件,樑玉盈在心裡都已經有了盤算。
她丈夫曹逢喜被廢了爵位,侯府歷年來侵佔的田畝家產陸續都被清算退回,以後家裡就要靠着她的誥命俸祿過活,兩個兒子身上的虛職所得的錢糧連他們自己房裡的丫鬟都養不起。
她的兩個兒子都已經娶妻,長子曹遠朗因爲是她那個當太后的大姑子第一個親侄子,她那個當了國夫人的婆母的嫡長孫,到了娶妻的時候,這二人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彷彿生怕曹遠朗會娶一個跟她一般的小官之女似的,使盡了渾身解數才終於讓曹遠朗娶了安國公府的嫡孫女。
爲了此事,她那太后大姑子根本就是強買強賣,先是讓人先打聽了安國公夫人愛用的頭面,又做了一模一樣的給她送了來,兩家就憑着“在受太后召見時戴着一樣的頭面”這樣的緣分被強扯了一條姻緣線出來。
安國公和英國公府一樣都是開國元勳之後,雖然不像英國公府還把遼東拿捏在手,也依舊代代出將軍,曹遠朗身上只有個衛所的虛銜,按照規矩以後也沒什麼爵位可承繼,能得了這麼一門親事真是讓曹家上下抖擻了許久。
樑玉盈卻知道什麼是齊大非偶,她以縣令之女的身份嫁給身爲國舅的曹逢喜就過得戰戰兢兢,她兒子靠着姑母的裙帶娶了高門之女又能好過到哪裡去?果不其然,辛氏將門出身,被這般算計着嫁進了泥腿子出身的後族,恨不能把曹家上下都掀了,連婚後拜見太后的時候都耷拉着臉,更不肯與曹遠朗安穩度日,就算曹遠朗敦厚,兩人也是見面就吵,說是結親反倒成了結仇。
她看着實在不像,乾脆在長子的院子裡分出了一半另外開了門,說是一家人,實際兩家過,這樣才消停了些。
有了這一遭,眼看着婆母和大姑子還想跟曹遠潤也找一個高門貴妻,樑玉盈實在是坐不住了。
就算是秦晉之好,秦晉兩國那也都是大國,曹家有什麼?爲非作歹的侯爺,不成體統的太后,還有一家子不省心的親戚,十個腦袋剁下來能拼兩個半的“攀附權貴”,這樣的人家,人家那些高門大族把女兒嫁給縣令的兒子都好過送進來受罪。
爲了不讓自己的次子也被坑了,樑玉盈着實想了一番法子。
先是趁着婆母去世的時候拖了兩年,又暗地裡尋覓自己次媳的人選,她次子曹遠潤雖然比他大哥聰明些,也有限,以後也做不了多大的官兒,她只去那些家風清正的人家裡尋覓,只想找個能和兒子安穩過日子,能催着兒子上進的。
看了一圈兒,就在她舉棋不定的時候,韓氏給了她一個人選,就是許問清。
許問清的伯父是工部右侍郎,正三品通議大夫,父親只是個七品小官,她是家中長女,知書達理,明慧懂事。
如果只是這樣,樑玉盈也不一定捨得這麼好的女孩兒來曹家受苦,可許問清有一缺處——她是喪母長女,在所謂“五不取”之列,下面還有一個親生的弟弟。
許問清的繼母爲她操持婚事,嫁妝簡薄也就算了,還跟人索要大筆的聘禮,儼然就是要把許問清給賣了。
趁着陛下清除張玩一黨,朝中動盪不安之時,樑玉盈清曹逢樂入宮幫忙說項,終於說服了她那個太后姑子不要急着給曹遠潤定下親事。
與此同時,她又讓韓若薇出面將許問清的伯母請來赴宴,直言自己要聘許問清爲媳,許問清的伯母出身與樑玉盈彷彿,雖然膝下並無親女,也不想許家有了一個賣女兒的名聲,就答應了下來。
數月後,趁着太后齋戒不見人,樑玉盈讓妾室們灌醉了曹逢喜答應了這樁婚事,等到太后得知此事,三書六禮都快走完了。
太后暴怒,將她叫進宮裡訓斥,樑玉盈也只是木着臉迎着唾沫不鬆口。
她這一生被毀在了不堪的婚事中,她不能讓自己的兒子都步了自己後塵。
許問清與曹遠潤成婚的那一日,她的身上還帶着被宮裡嬤嬤責打出來的傷,太后甚至下旨說許問清不必入宮謝恩。
樑玉盈不在乎,令她欣慰的是,自己的兒子和兒媳也不在乎。
到了今日,能支撐着整個家的,除了兩個兒子之外,也是她和許問清兩人了,什麼富貴,什麼豪奢,什麼一門雙國舅,都不過是砸下來的金籠子,讓他們在裡面苦苦支撐。
婆媳二人正在說着體己話,幾個婆子拿着秤進來了。
把金器的重量記好,樑玉盈又叮囑起了金錠的樣式,正說着話,幾個小丫鬟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
“夫人!老爺又喝多了酒,在摔東西。”
剛剛臉上還有些許淡笑的樑玉盈眉目一沉,語氣輕緩:
“照舊將門關好,由得他在院子裡鬧去,等他酒醒了,告訴他以後十天都沒有酒了。”
幾個小丫鬟戰戰兢兢,其中一個從前就是在曹逢喜面前得臉的,小聲說:
“夫人,就、就這般將老爺一直關着?老爺畢竟……”
樑玉盈站起身,一件家常的藕荷色襖子下面是素面的馬面裙,頭飾也簡單,一點也不像是什麼一品誥命。
可她的眸光掃過來,幾個小丫鬟都不敢說話了。
“這壽成侯府當家做主的人是我,我是如何安排,你們便如何照做。”
“是……是……”
看見說話的小丫鬟穿着一雙桃紅色的繡鞋,樑玉盈眸光一凝:
“現下府裡用不着太多人伺候,你們要是想要出府婚配便告訴我,府裡也不要你們的贖身銀子。如今府裡這光景,你們出去當個平頭正臉的平民妻倒好過在這裡熬着。要是還要往曹逢喜的面前湊,以爲能當了什麼妾,那可就太蠢了些。”
桃紅色的繡鞋小小退了幾下,被藏進了裙角。
樑玉盈擺擺手,讓這些丫鬟都退了出去。
人都走了,她嘆了口氣。
許問清將手從袖籠裡抽出來,輕輕晃了晃她的袖子:
“娘,別難過,這世上總有人會被眼前的富貴迷了眼。”
樑玉盈輕輕閉上眼睛。
自從把曹逢喜從詔獄裡接出來,她就藉口養傷把曹逢喜關在了老太太從前住的院子,只留了一個小門。
這些天,她睜開眼睛都會想,要不要讓曹逢喜就這麼死了。
如此一個禍害,活着只會是全家的拖累,要是死了,他們全家再回老家守孝,也好過在燕京城裡戰戰兢兢,生怕哪一日又被太后利用。
可她又狠不下這個心來。
難道她要讓曹逢喜臨死再髒了她的手嗎?
站在樑玉盈身後,許問清看着自己婆母比從前單薄了許多的背影,心中喟然長嘆。
她的婆母是個好女人,可好女人,總是活不下去的。
她親孃是個好女人,爲了讓父親科舉操持勞累,早早去了。
她伯母也是個好女人,大伯父看着是謙謙君子,娶了七個小妾。
因爲是好女人,纔會左右爲難,纔會把良心當了照亮前路的燈,又哪裡知道,這世上豺狼,不論何等摸樣,吃的就是這顆良心。
“娘。”
“嗯?”樑玉盈轉身,卻看見許問清從袖中拿出了一張薄薄的紙。
“您可知道女書?”
樑玉盈皺眉,就看着自己的兒媳笑着說:
“娘,你總說曹家是遲早要塌了的金籠子,你又爲什麼一定要守在這個要塌了的金籠子裡?”
“娘,走出去吧。”
那張紙上背面的字,樑玉盈一個都不懂,可是看着那些纖細的筆畫,她總覺得那是一陣風。
自從前不被人看見的地方傳來。
趙siri:我的吃飯問題解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