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宮

宮闕 63宮

阿南在我面前跪下,“妾錯了,妾知錯了,求皇上不要責罰。”

不要責罰!我一聽到這個就又好氣又好笑。她分明又在我面前學馮嫣兒,可偏偏把馮嫣兒的甘受責罰改成了不要責罰。她以爲我聽不出來嗎?也就阿南這小妖女敢在我面前這樣!

我低頭看着眼前的阿南,腦子裡有些拿不準該怎樣處罰她。我知道,按阿南的脾氣是不會輕易向我認錯的,她現在向我認錯,是因爲她確實知道這一回她在我面前無可推脫。馮嫣兒的發現並非栽髒,那條繩子就是阿南與外界聯絡的機關。全靠這聯絡,阿南這小妖女在宮中不用出門便知天下事。靠着這聯絡,阿南的身後聯繫着南楚各方的勢力。

這不是小事。我再偏心也明白這事輕率不得。

也許是看我一直冷着臉呆坐,阿南顯出了一絲侷促。她悄悄從絨絨有羽睫下偷看我一眼。“皇上,我以後有事,會去問鄧芸。不會揹着皇上與他們聯絡。”

她並非不明白此事的利害攸關,她是在裝糊塗。

看我還是不動,她的貝齒扣了脣,歪頭想了一回,“那……”咬牙,下決心狀,“皇上罰我吧,我去尚設司掃地好了。”

我看得出來,她是當真的,真的決心領受處罰去尚設司掃地了。這厚臉皮的小妖女,她可不像馮嫣兒那樣,把面子看得那麼重。

可她明明知道,我剛纔已經在馮嫣兒面前保了她,現在又能拿什麼理由來公開處罰她呢?至於暗地裡的懲罰……阿南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她臉色灰敗下來。

“或拶或批或打,你選一樣吧,”我拉下了臉,“不然你就得告訴朕,一直在外面與你聯絡的人是誰?”我說這些話時,自己也知道自己臉上沒有一絲笑意。我隱隱約約覺察到了危機,似乎有一條毒蛇在我心裡遊走,繩子那頭的人應該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我有一種發現了獵物般的感覺。

屋子裡有些熱,我的頭開始嗡嗡作響。我好像是在接近着阿南心底某處隱密,我覺得我要抓住他了,可卻沒有一絲欣喜。

也許是看出了什麼,阿南慌張了,她這一回不再裝柔順,而是擡了頭直視着我,貝齒緊緊地扣着紅脣,細細頸子上的青筋乍現,露出我看習慣的倔犟表情。

見她這樣,“寧可捱打也不肯說出來是嗎?”我問她,心裡有些酸澀,我發現我對有些事越來越在乎了,“朕近日翻過南楚的律法,曾看到那上面有這樣一條:公主十三而匹,凡尚公主的男子,收了皇家雁聘,回以瓚名之玉牌一塊爲聘,終身不得與別的女子燕好,只能忠於公主一人……”我用刀一般的目光看了一眼阿南,想剖開阿南看看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她真以爲她能保住那人嗎?

我注意到阿南眉眼間一瞬間的悵然,但緊接着是她快速的垂下眼瞼,“阿南並無雁聘之事。”她說,“妾還可以向皇上保證,這中間也沒有任何苟且之事。”她的聲音黯然下去,“妾說過,妾願意把自己給了皇上……妾清清白白。”

我點頭,“朕知道。不過大肇滅南楚時阿南正是十三歲。朕猜想,說不定有願意忠於公主的男子願爲公主的大業肝腦塗地。我仔細想過了,公主只需踏出一步,便可與我元君曜並駕齊驅,甚至更進一步。”我冷笑,“這可與做別人的嬪妃不可同日而語。”

此言一出,便好像是在我和阿南之間投下了一塊巨石。把我與她剛剛建立的和諧一分兩半。

我突然想,那的確不可同日而語,阿南在我身邊,就算是做到皇后也不過是我元君曜身後的女人之一而已。若換了我,也未必甘心。這樣一想,我發現,我能給阿南的東西太少了。

我沉默了,阿南也跪在那裡低頭一言不發,她呼吸急促,身體隨着呼吸有些輕微的發抖。而我,心跳得連胸腔都在發痛,我快要撐不住了。我只能用目光死死盯着跪在我腳下的阿南。我不想失去阿南,但也更不想失去江山天下乃至自己的性命。這就是帝王的私心吧。

終於,還是阿南先開了口,“楚家的氣數盡了。”阿南快速地說,向我叩下頭去,我注意到她頭上簪的是我送她的那枝白玉簪子,在她黑油油的髮髻裡十分顯眼。“皇上心裡應該明白,歸命候不成氣候,妾的弟弟年幼。大肇的天下是皇上的,阿南也是皇上的。”她的嗓音因爲乾澀而顫抖,可說出來時的語氣卻十分平和。

阿南看穿了我。

“阿南是朕的嗎?”我是真小人。帝王的愛,終歸是有限,它不可能是我的全部。從這一點上說,我有負於阿南。我想要阿南的全部,可我自己能給阿南多少我自己卻不知道。在這事上,我只能自私。

阿南快速的向我點頭。表示肯定。“妾以後身心全歸皇上”

我有些窒息。知道阿南並不是騙我,可我的心總是不那麼踏實。覺得這是我硬逼出來的承諾。其實,我更想聽到她說她想要我。真心實意的想要我。

因爲,我沒有資格向她再要更多。

阿南低着頭在想什麼,她突然擡頭問我,“皇上剛纔爲什麼不在淑妃面前直接拷問妾?”

“你說呢?”我反問她。我是個自私的帝王,負便負了,能給她的不多,可我盡力。

阿南的眼睛對上我的眼睛,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她看得很專心,烏溜溜的眼珠裡映射着我的影子。她看得大膽而仔細。似乎也想在我的眼睛裡找到她自己的影子。

我知道她找到了,因爲她的目光漸漸柔和。她小心的伸出手來,放在了我的膝上。

“皇上要打阿南那就打吧,”她說,“打過以後皇上就忘掉這件事,阿南以後也忘掉這件事。”她無所畏懼。

屋子裡太熱,阿南眸子裡有水汽蒸騰上來,透着晶瑩,含了水霧。

她最終還是要保護那個人。

我看着眼前坦然又堅定的小臉,說不出是讚賞,還是受傷。

終於,我還是把自己的大手覆上膝頭那雙小手,我是男人,而且還是個欠阿南太多的男人。

我深深在吸一口氣,“朕有時會想,阿南好像就是朕的命,兩世輪迴,朕都遇到了你,這樣的重逢在世道輪迴中一定是微乎其微的幸運。”我不去看阿南那迷惑的眼睛,“朕不知道下一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你。朕欠你的,怕下輩子沒辦法還你。所以這一世,朕得好好的對你。抓住每一次機會好好的對你。”

我把阿南的小手在手心裡揉了揉,然後放開它,慢慢站了起來,“阿南可以不告訴朕阿南的過去,但朕想要阿南的未來,朕可以等,一直等阿南到想好的時候。”

說完這些,我如釋重負,就算我又自私了一回。讓阿南自己做出決定吧。我邁步跨出了阿南的小屋,沒有回頭看。

我終究沒有追究阿南,還讓人趕緊的清去了那根繩子,天一直在下雪,今年洛京的天氣好像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冷。御溝鑿開的地方很快又結上了冰,一切就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雪下過了又晴,晴了又下。我每天除了上朝,就是坐在御書房裡批奏摺,這些奏摺每天都是這麼多,好像永遠也批不完。

這樣又過了四、五天,我不去找阿南,阿南也沒有來看我。

我的等,而真正的等待其實就是煎熬。

這一天,我批奏摺的速度特別慢,到了晚間,還有好幾本沒有看完。只因我不時的擡頭看那幅掛在牆上的畫,一看就是很長時間,得如意提醒才能回過神來。那是那幅雪晴圖,雪色皚皚之中,畫上那淡綠的身影還是隻有一個輪廓,我還沒有畫完它。

只要一天不畫完它,我總是不能心安。

“皇上在,在裡面發呆。”

我聽到門外好像是如意在說話。

“如意,你在對誰說話?”我大聲問。

門簾一挑,如意鑽了回來,“皇上,楚賢妃來了,在門外站着呢。”

我一下子站了起來。

如意沒等我指示,立刻面有喜色,揚了嗓子喊,“宣楚賢妃。”

話音未落,阿南已經踏了進來。

阿南今天裹着件貂皮斗篷。長長的絨毛裹着的白淨小臉上有一抹輕紅,“皇上。”她笑着打招呼,很隨意的樣子。沒有哀愁沒有勉強。

我長長出了一口氣,“天這麼冷!你身體不好,不該出來。”我看她身上沒沾雪花,外面應該沒在下雪。

阿南睜着大大的眼睛看我。“皇上剛送我的貂皮圍子收到了,還有前些天送的參,送的藥,送的襖,送的花鈿……我一併來說聲謝謝。”

“哦,”我故作鎮定,“明天,我想帶着阿南去城外逛逛,那東西坐車時可以圍在腿上”我儘量裝做不經意的樣子。“明天也叫上鄧芸,大家一起去熱鬧一些。”

阿南的嘴角抿了起來,一絲笑意掠過眼底,“是去接妾的弟弟嗎?”她一下子戳穿了我。

“當然,若是正好……也就順便。”

“嗯,應該是正好。”阿南的語氣似在忍笑,她解下斗篷,露出裡面淡青的宮裝。她在我面前轉了一個圈,然後問我,“妾這樣好看嗎?”

“好看,阿南打算明天穿成這樣去接弟弟?”

“不,明天妾穿黛色,那樣和皇上的黑衣相配些。”她說,“今天妾是穿給皇上看的。”她撫撫衣褶,摸摸髮髻。“妾不愛華麗,卻不知該怎樣打扮才能入皇上的眼。爲這,已經琢磨了好幾天了。”

我嚥了口唾液,很沒出息的點頭如搗蒜,“這樣就很好看。”

阿南上前一步,拉住了我的手,“我發現皇上其實根本就看不見妾的打扮。我今天頭一次插了金鈿銀花,還打了胭脂,皇上都沒注意嗎?”

我張口結舌。我一個男人,哪裡知道這些!

阿南的身體慢慢靠上來,我本能的攬住了她的腰。攬住了,心便跳得很快。

阿南在我懷裡揚起臉來,她的臉笑得明豔,好像寒冬的宮廷中突然綻現了春天的花朵,“阿南是專爲皇上打扮的。皇上是男人,卻說要等阿南。天下哪有這樣的事情!”她抓着我的腰帶,努力踮起腳尖,“皇上給阿南出了難題,本來阿南也不知該怎麼辦,想了幾天,現在主動送上門來。皇上是打算現在處置阿南呢?還是繼續等着,等阿南什麼時候處置了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