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偉從小嘟嘟的病房出來時，外面的人羣還圍在一起議論。
好的不出門，壞的傳千里，五分鐘之內，整個醫院都知道兒科這裡出了大新聞，惡婆婆被彪悍的媳婦兩拳頭打倒在地，媳婦還和女婿生下了孩子……
“嶽院長，小嘟嘟的情況好轉多了，再住一天就可以出院了。”主治醫生把人羣勸散，一扭頭看到了他。
“那個小姑娘呢？”嶽偉朝蘇婉的病房指了指。
“她那個事也不大，就是不願意出院。”醫生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老太太還在裡面，別問了，她逮誰罵誰。我剛聽她在打電話，要女兒過來。這事小不了了。”
二人正說話，電梯門打開，蘇婉的姑姑大步走了過來。看她的眉毛只畫了一半，頭髮也是亂的，看樣子是剛從美容院出來。
她寒着臉，直接衝進了病房，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哎，護理車推出來沒有？別給我都砸了。”醫生突然想到了那些藥和護理車，趕緊去問護士。
“忘了。”護士們面面相覷，沒人敢過去敲門。
“扣你們工資！趕緊去做個備註，是哪些病人的藥在護理車上，等下別人要換藥，沒藥怎麼辦？馬上去。”醫生火了，衝着護士們一頓好訓。
護士們趕緊跑起來，一牀一牀地核對，哪些換了藥，哪些按了鈴還沒換的……
蘇婉的病房裡突然傳出了尖叫聲，像拔高的弦，到了一定高度，又斷裂了。
靜若無人。
走廊上也一陣靜，大家慢吞吞地往門邊靠，想去聽個仔細，看個明白。
就在這時，門猛地拉開，蘇婉姑姑衝了出來，白着臉往電梯跑。
蘇家老太太也跟着跑，一路追着她叫：“乖女，千萬鬧不得啊，不能鬧。”
“我殺了他！”蘇婉姑姑臉龐扭曲，衝向了電梯。
“乖女，這事肯定是假的。小婉是氣她媽媽的，絕對不可能。你和姑爺要是鬧了，影響他升官，也影響你以後的日子啊。你看你現在過得多好，穿金戴銀，開着美容院，有自己的化妝品品牌。如果你鬧大了，你不想過這樣的好日子了？”老太太拉着她的手，把她拖到了樓道，在她耳邊急巴巴地說道：“你就當那賤人是個出去賣的，這不就完事了？哪個男人不是逢場作戲？”
“媽……你……”蘇婉姑姑氣得一口氣堵在心口，好半天沒能吐出來。
“聽我的，不能鬧，就當沒發生過，聽話。”蘇家老太太搖了搖她的手，拖着她往樓下走，“你趕緊去找姑爺，別讓那賤人搶先了。姑爺不是一次兩次悄悄瞄着她了。”
蘇婉姑姑反應過來，撒腿就跑。
蘇家老太太踮着腳在後面追，一邊追一邊罵，賤人，剋星……
——
蘇婉媽媽搖搖晃晃地下了計程車，擡頭看向福利院的巷子。
那孩子回來沒有？她要看看她，然後去和那個男人同歸於盡……
她活不下去了！
她一直爲孩子堅持着，但是她只是一個笑話。女兒都看不起她，她活着幹什麼呢？年輕的時候沒能給自己作主，現在還是不能給自己作主。渾渾噩噩這麼多年，像行屍走肉一樣活着。
她爲什麼要活着啊？
她踉蹌着到了大門口，用力拍了拍門。
裡面很快有人過來開門了，是個小姑娘 ，好奇地盯着她看。
“阿姨，你找誰？”
“我找嶽鈴鐺。”她蹲下去，扶着孩子瘦瘦的肩膀，急切地說道：“她在嗎？”
“不在。她現在在住在她自己家呀。”小姑娘搖搖頭，笑眯眯地說：“鈴鐺姐姐週末纔會來呢。”
“她……她住在哪裡？”她更着急了，連聲問道。
“住在很大的房子裡！她的養父養母可厲害了，都是很厲害的人呢。鈴鐺姐姐說了，以後我們都能變得很厲害。”小姑娘揚着小臉，拉着她的手說：“阿姨你進來坐會兒吧，我們正在煮餃子。”
“你們院長呢？”她大步進去，往四周張望，急聲問道：“能不能幫我給小鈴鐺打個電話，我有急事找她。”
“院長去醫院照顧小嘟嘟了，還沒有回來。”小姑娘拖來一把椅子，放到大木桌上。
這時候孩子們都放學了，院子裡有二十多個，大大小小的，都沒閒着。有做作業的，有幫忙幹活的。十之八九是女孩子，丟在這裡的男孩子也都是身有殘疾的。孩子們習慣了有人來訪，乖巧地打了招呼，各忙各的。
“爲什麼找小鈴鐺？”福利院的阿姨好奇地問道。
“我……”小婉媽媽張張嘴，又合上了。想了好半天，小聲說：“我家孩子冤枉她偷東西，我要去給她道歉。”
“哦，就是那事啊。你家那個老太太確實過份，應該她去道歉。”阿姨撇撇嘴，不滿地說：“如果只是這事，我就不方便打電話了。我會轉告她的。”
“能把我號碼給我嗎？”小婉媽媽跟在阿姨身後，忍着淚央求她。
“哎，霍先生有交待的，不能隨便把孩子們的電話給別人。我們只是打工的，老闆發了話，我們也不能自作主張啊。這樣，你在這裡等等，院長回來後你自己和他說，他還是能作主的。”阿姨給她倒了杯水，忙去了。
小婉媽媽只能坐在院子裡等。
天色越來越黑了，嶽院長一直不歸，她越來越着急。這種焦灼感就像一把烈火，在她的胸膛裡熊熊燃燒，要把她燒成灰燼了。
八點，九點……
孩子們煮的餃子放在她面前，她吃不下。孩子們又給她做了份炒飯，她還是吃不下。孩子們都睡了，她還呆坐在院中。
幾個阿姨過來陪她說了一會兒話，她一直眼神癡癡的，把阿姨們都嚇着了，悄悄給嶽偉打了個電話過去。
吱嘎……
院門打開，嶽偉回來了。
“院長。”阿姨迎過去，朝他遞眼色。
嶽偉取下口罩，朝幾個阿姨點頭，“行了，你們去休息吧。”
“院長，我想知道小鈴鐺的電話。”小婉媽媽走過去，搓着手，眼淚在眼眶打轉。
“你能確定嗎？大家安靜一點地生活，不好嗎？你明天再來吧，她明天會來的。”嶽偉看了她一眼，鎮定地說道。
表現成這樣了，還看不懂？
嶽偉閱歷深，已經看出了名堂。
小婉媽媽退了幾步，悽然地看了他一會兒，輕輕點頭，“對啊，你說得對。我不能這麼自私。”
嶽偉抄起放在木桌上的茶壺，淡淡地說：“以後來這裡工作也行，其餘的都先忍着吧。”
小婉媽媽跌坐在桌邊，突然趴到了桌子上，嚎啕大哭起來。
“我不想丟掉她的，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媽說她死了……我問了醫生，也問了護士，都說死了……家裡要錢，我媽以死相逼，讓我嫁人……我不是狠心的人，你相信我。我那天在酒店看到她，我就感覺到很親切。她太像她爸爸了，眼睛鼻子嘴巴，一模一樣的。她的胎記，我記得她的胎記。她生下來腳就有毛病，黃疸，心臟……要花錢治，我媽就這樣把她丟了……”
“她爸呢？”嶽偉坐下來，給她倒了碗茶。
“我們是一個鎮的，她爸是長途車司機，說好年底就結婚。結果他出了車禍……我想把娃娃生下來，給他們家留個後。沒想到娃娃生下來有毛病，他們家不要。我還沒出月子，和娃娃一起在醫院裡住着。有一天我聽到我媽的哭聲，醒來時我媽告訴我，娃娃沒了……我問她埋在哪裡，她說怕我傷心，交給當地專門處理娃娃的人去辦了，要給娃娃超渡，再投胎一個好人家……我沒想把她丟進垃圾堆裡去……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哪怕去討飯，我也會養她的……”
小婉媽媽痛苦地弓下腰，乾瘦的手抓緊了嶽偉的手腕，泣不成聲。
“好了，離了婚，好好再來吧。”嶽偉拍拍她的手，小聲說：“晚上就住這裡，我讓她明天早上早點過來。”
“謝謝……謝謝你把娃娃帶回來，養大……”小婉媽媽跪下去，給嶽偉磕了幾個頭。
“按說呢，你這大禮我也受得起。”嶽偉扶起她，啞聲說：“原來是以爲你是貪圖富貴，所以看輕你。現在看你，也是個命苦的人。好了，既然這事我撞上了，就會幫到底。去好好睡一覺，先不要告訴她，讓她大一點再說。也不要讓你婆家的人先知道了，免得節外生枝。”
“我知道，我明白……”小婉媽媽用力點頭，感激涕零地深深鞠躬。
有個阿姨過來了，帶着小婉媽媽去梳洗，給她安排了個房間。
嶽偉喝了會兒茶，給霍家打電話，讓幾個孩子明天一大早就過來幫忙。
“你們爸爸媽媽不在，更不能睡早牀，早睡早起。”他溫和地說道。
“知道啦，院長，我會早點叫他們起來的。我們過來吃早餐吧，大寶二寶喜歡吃煎餅，我過來攤煎餅，你讓劉姨把麪糰發好。”小鈴鐺懂事地答道。
“行嘞。”嶽偉笑呵呵地掛上了電話。這麼多孩子裡，小鈴鐺最懂事，最能幹。她不是最聰明的那個，卻永遠是最讓人心疼，讓人喜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