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巧言夢裡是漫天血雨。
一會兒是蘭若同她下棋的笑顏, 一會兒又是她舉着刀衝過來的兇惡, 最後那些都不見了, 只有鋪天蓋地的紅。
付巧言覺得有些憋氣,她使勁深吸口氣, 猛地張大了眼睛。
榮錦棠正坐在牀邊讀書。
付巧言還有些懵,她只覺得身上很冷,只好喊他:“陛下。”
榮錦棠倏然擡起頭。
他一雙漆黑眼眸瞧了過來,見付巧言醒了,嘴角微微揚了一個弧度。
“醒了?身上如何?”
付巧言還有些茫然的,她好半天才想起昏睡前發生的事。
一想起那些可怕的血色來,付巧言就有些着急,她掙扎着要起身, 卻不料牽動了手臂上的傷口:“呀。”
直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要痛呼一聲。
榮錦棠趕緊放下書本過來扶她, 叫她穩穩靠在自己懷裡。
付巧言用沒受傷的那隻手小心翼翼地摸他的胳膊,問:“陛下沒事吧?”
榮錦棠心中一暖,付巧言嘴裡從來沒說過什麼情情愛愛的話, 可她表現出來的那份關心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心裡頭有,才能這樣重視。
他摟着她輕輕拍着她的後背:“朕沒事,只是你傷了手又受了驚嚇, 得吃一陣子湯藥了。”
“有些苦,但你得好好用了,身體才能好。”他聲音十分的溫柔。
付巧言剛醒來就被他這樣拍,又有些迷糊, 她說:“回宮煮藥不方便,能少用幾副麼?”
她只是很自然在陳述事實,可榮錦棠心裡頭還是有些難受,他道:“沒事,回去給你搬個家,就方便了。”
付巧言精神了些,問:“搬去哪裡?”
確實她也不想再住蘭若原來偏殿的對面,每當看到那扇熟悉的木門,她或許都回想起這一日的過往。
那些沉澱在腦海裡的血腥味揮之不去,現在還叫她渾身發冷。
付巧言不自覺抖了抖,整個人都往他懷裡縮。
榮錦棠知道她可能想起剛纔的事,便把她摟得更緊:“明日裡你就知道了。”
他說着,轉頭吩咐外面候着的中監傳膳,又跟付巧言道:“這幾日你就在這陪着朕,好不好?”
他聲音好輕,彷彿一隻羽毛在掃着她動盪不安的心。
“好。”付巧言下意識道。
晚膳的時候付巧言才發現她自己真的成了病號。
她右手沒受傷,榮錦棠也不叫她用筷子,只能用勺吃些好克化的食物。
每一樣都是他指了讓晴畫給夾碎放到碗裡,她再去吃。
付巧言知道他是想顯示一下關心,便也乖乖照做了。
晚飯之後,照例要沐浴的。
榮錦棠叫宮女們都退了下去,自己親自幫她梳洗。
付巧言有些不好意思,可他很嚴肅訓她傷口不能碰水,只好紅着臉任他給自己清洗。
整個過程榮錦棠都很專注,他沒有一點要折騰她的意思,最後洗完了,甚至幫她擦好了頭髮:“一會兒回去再幹發吧,你得吃藥了。”
一想起湯藥,付巧言就皺了皺鼻子。
榮錦棠道:“要是吃這個,你原先用的藥丸就不吃了,這藥用些時候就能好。”
付巧言一點沒覺得他知道自己吃藥有什麼不對,聽了還高興:“真的?要是冬日裡能好,晚上就不怕冷了。”
榮錦棠笑,扶着她出了浴池:“冬日裡鐵定不讓你冷。”
等穿過迴廊,付巧言還想往偏殿去,卻被榮錦棠牽着進了主殿。
付巧言有些詫異:“陛下,這……”
榮錦棠聲音很淡,他一本正經道:“今日裡朕也受了驚嚇,還是在寢殿安置吧,這邊宮燈多些。”
付巧言就理所應當地被他牽了進去。
這會兒寢殿裡晴書和晴畫都不在,只有柳葉等在一旁。
榮錦棠叫她給付巧言幹發,對付巧言道:“以後就叫她跟着你,她會些簡單的跌打醫術。”
付巧言正枕在軟枕上,聽了這話跟柳葉對視一眼,淺淺笑了。
“諾,我原也很喜歡她。”
榮錦棠見陸叄一直等在殿外,就叫他進來:“藥好了沒有?”
陸叄行了禮道:“已經好了,在溫着,脈案也已經錄檔,膳房另給備了糖瓜。”
膳房的大師傅,簡直神乎其神。
付巧言一聽就在心裡頭佩服,真沒有他們巴結不好的主子。
榮錦棠先去讓宮人給更了衣,這會兒就換了裡衣在殿裡安排明日政事,初秋的夜晚也不嫌冷。
付巧言就忍不住去念叨他:“陛下仔細着涼,如今月份晚了。”
榮錦棠一個將要弱冠的小夥子,實在是火力旺盛,聽了只搖了搖頭,又吩咐張德寶幾句這纔回到塌邊。
乾元宮伺候過的宮女,幹發都很有一手,這會兒付巧言頭髮已經幹了,正軟軟披在身後。
柳葉取了個絲綢的髮帶過來,幫她鬆鬆束在身後。
小姑娘身上也穿着裡衣,只是榮錦棠怕她冷,叫她披上了外袍。
她團成一團坐在龍牀邊上,那困頓的樣子顯得可愛極了。
榮錦棠坐到她身邊,叫她把腳也縮到牀上,拿被子蓋住才行。
柳葉出去忙了一會兒,就端了托盤回來。
檀木托盤上,一碟小糖瓜,一碗熱湯藥。
遠遠聞着那個味道就一股子苦澀,付巧言皺了皺鼻子,有些不太想喝。
她明明不是個喜歡使小性子的人,從小到大跟母親也沒這麼膩歪過,可這會兒靠在她身邊,卻莫名想要他哄一鬨。
那種情緒來的太突然,她實在抑制不下去。
她小聲哼哼:“好苦,不想喝。”
榮錦棠竟真的柔聲哄她:“怕什麼,就那麼一小碗,喝完還有糖瓜吃。”
宮裡頭的糖瓜個頭很小,不過拇指大,上面點綴着紅豔豔的圖案,看起來很喜慶。
付巧言低着頭不講話。
榮錦棠摟着她的腰又道:“要是好好吃藥,回頭就把那本張喜的原著孤本送給你。”
聽到這個,付巧言立馬擡起頭了。
柳葉已經等在旁邊有一會兒了,付巧言也不太好意思叫她一直端着,這邊伸出手:“給我吧。”
榮錦棠在她臉上親了親:“真乖。”
付巧言摸着那碗不太燙了,很豪邁地一口就悶了進去,柳葉在旁邊端了水,趕緊給她漱口。
漱完口,一個糖瓜含進去,什麼苦澀都沒了,只留下暖心的甜。
榮錦棠道:“吃了甜瓜還要再漱口,要不牙齒該壞了。”
付巧言“嗯”了一聲,很遺憾地沒有去摸第二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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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付巧言第一次睡龍牀上,還是有些好奇的。
她摸了摸牀上的雕花,跟正在貴妃榻上讀書的榮錦棠道:“比偏殿那個牀精緻些。”
榮錦棠拿着書的手頓了頓,問她:“你喜歡什麼樣的傢俱?花紋呢?”
付巧言想了想,道:“感覺梨花木的更好些,紋路漂亮,花紋就都好,只要吉祥喜慶的就行。”
她笑:“我不挑的,怎麼都很好了。”
榮錦棠瞥了一眼柳葉,柳葉很懂事地就出去稟報給了張德寶。
兩刻鐘之後,榮錦棠見她有點困了,也就放下書過來上了牀。
初秋的夜裡山中已經有些涼爽了,他把牀幔扯下,吩咐外面守着的宮女進來熄燈,只留門口的兩盞微弱亮着。
牀幔裡很黑,他頭回睡在外側,叫付巧言睡在裡側。
這樣有些不合規矩,但榮錦棠道:“你左手傷了,這樣不會碰到手。”
倒是有些道理的,付巧言就說:“多謝陛下體貼。”
榮錦棠輕聲笑笑,在黑暗裡輕聲道:“睡吧,小姑娘。”
付巧言沉沉進入夢鄉。
榮錦棠卻沒有睡。
等付巧言呼吸規律起來,他輕手輕腳下了牀,掀開寢殿的簾幔緩步而出。
外面,新任禁衛統領馮昔舊正守在那裡,一臉嚴肅不言不語。
榮錦棠在主位坐了,低聲道:“說吧。”
馮昔舊行了禮,聲音也很低:“芳年坦白了,她跟蘭若是烏韃人,早年就來了大越隱姓埋名,後因容貌出衆被安排小選入宮,烏韃那邊給他們的指令是刺殺皇帝。”
這個皇帝,指的不是榮錦棠。
而是大越任何一個坐上皇位的榮氏子。
她們是隆慶四十一年入宮,爲了這一天足足等了五年。
以前沒有機會,這一次天賜良機,她們興許摸透了他每天都要去鬥豔園散步且不帶宮人,這才起了意。
因爲鬥豔園並不限制宮妃進入,只是每當榮錦棠和付巧言來的時候,其他人都是不來的。
一個是看着生氣,再一個她們也沒那麼死皮賴臉。
今日守園的黃門瞧見蘭若主僕進入,也沒攔着。
她位份最低,若是捨棄臉面也在情理之中。
榮錦棠問:“武器從何而來?”
尤其是蘭若手裡那把彎刀,實在是很少見的器型,大越官兵幾乎不使用。
馮昔舊道:“已經請禁衛的匠師探查過,應當是用銅盤私自改的。”
榮錦棠冷笑出聲:“倒是用心了。”
馮昔舊低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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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他是有很大責任的,剛已經捱過罰了,雖然聖上並沒有受傷,卻也是他的失職。
“陛下,”他沉聲道,“太后那邊……應當不知情。”
榮錦棠點了點頭。
馮昔舊又道:“已經查明,當時要給您選良媛,太后娘娘便吩咐馮秀蓮選兩位容貌最出衆的給您送來,當時是隻看了樣貌的。”
榮錦棠道:“太后娘娘是出身王氏,她比不會做這樣的事。”
見他心裡有了成算,馮昔舊也就沒有再說這個話題。
榮錦棠想了想,還是吩咐:“再去審她,朕要知道她所有的底細。”
馮昔舊退了下去。
榮錦棠正在沉思這事兒,卻突然聽到寢殿裡傳來細細的呻吟聲。
他心中一驚,趕緊進了寢殿,掀開牀幔去看。
只見付巧言雙眉緊鎖,正在痛苦地低聲說着話。
她額頭都是汗,臉色刷白,一看便知是做噩夢了。
榮錦棠脫了鞋子上牀,把她摟在懷裡哄:“乖乖,不怕了不怕了。”
他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在她耳邊低語:“有朕在的,不會離開你。”
付巧言這才安靜下來,又再度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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