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今日裡多雲, 下午也不算熱。

付巧言正在院子裡看書, 剛一盞茶的功夫就聽到前殿有些響動。

自打王昭儀搬進來後這動靜日日都有, 付巧言早就習慣了。

只沒成想前院人聲只講了幾句就停了,聽那腳步竟是往後頭來的。

晴畫剛端了桃酥出來, 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垂花門那行出。

“姑姑!”小姑娘一年多沒見着趙明蘭,心裡想念的緊,不管不顧跑了過去。

付巧言還沒回頭,就聽到一把柔和細膩的嗓音響起:“沒規矩,還不快給選侍認錯。”

“您就是趙姑姑?”付巧言站起身來,笑意盈盈看了過去。

趙明蘭看着四十幾許,一頭烏髮梳的一絲不苟,頭面用的很簡單, 只墜了兩支如意釵。

她個子並不高,看起來十分嬌小, 穿着一身乾淨利落的青褐襖裙,正溫和地看着晴畫。

“付選侍,給您請安了。”趙明蘭往近走了幾步, 微微福了一福。

付巧言忙挪了挪步子,沒好真接下這禮來:“姑姑快坐,可算把您盼來了, 晴畫見天唸叨您呢。”

這話說得親近極了,彷彿她以前見過趙明蘭一般。

趙明蘭也沒真敢坐下,一邊讓晴畫扶了付巧言坐回凳子上,一邊把身後的小姑娘叫了出來。

“恭喜選侍今日高升, 尚宮局得了信就開始選人,趕着太陽西落前把人給您送來了。”

付巧言目光往邊上掃了一下,見這小丫頭個子不高不矮,倒是個圓圓臉,看起來比晴畫豐腴多了,瞧着也是挺順眼的。

“挺好的,有勞姑姑費心了。”付巧言笑言。

趙明蘭把小姑娘往前推了推,仔細介紹起來:“這丫頭姓鄭,叫鄭四喜,在尚宮局裡學過幾手伺候飯食的手藝,很會伺候吃喝。”

她頓了頓,面上更是恭敬了些,只話說的輕了許多:“娘娘怕您在這吃不好,特地叫選個會伺候的過來照顧您。”

付巧言一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這個娘娘沒名沒姓的,說的是誰卻不言而喻。

有外人在,付巧言也不好顯得太激動了,只淡淡道:“都是娘娘慈悲,知體恤我們。多謝趙姑姑走這一趟,大老遠的,喝杯茶歇會兒吧。”

她看了一眼有些緊張的鄭四喜,想了想說:“按理我升了選侍,身邊就能跟個大宮人。晴畫這一年跟我十分投緣,這丫頭聰明伶俐,很是關懷我,姑姑看就把她記爲大宮人如何?”

趙明蘭是宮裡老人了,一聽就知道付巧言是給她送人情,立馬應下:“多謝選侍賞賜,晴畫還不快謝過選侍?”

晴畫還愣在那呢,驚喜來的有些突然,她實在也是沒反應過來。

付巧言笑了笑,伸手點點她:“小丫頭,高興壞啦?”

晴畫紅了臉,正正經經跪了下來,給她行了大禮:“多謝小主提拔,以後晴畫定忠心不二,爲小主盡心盡責。”

付巧言親自把她扶了起來:“您兩位許久未見了,姑姑若是局裡沒什麼大事,不如同晴畫聊聊家常。”

她轉身招呼鄭四喜:“你來,我們進屋裡說話。”

鄭四喜看面上並不那麼激靈,卻聰明得很,付巧言剛一伸手就忙跑了過來,輕輕扶上她的胳膊,陪她一起回了屋。

付巧言沒進臥房,她坐在堂屋裡打量鄭四喜。

“你是哪年入宮的?”

“回小主話,奴婢是同晴畫一年入宮,只年紀比她小些,以前也是趙姑姑手下當差的。”

別看趙明蘭面上不如馮秀蓮排場大,在尚宮局也是管事的人。往各宮選派宮女都是由她安排,在宮裡頭人脈廣得很。

付巧言點點頭,突然笑笑:“你這名?是不是在家裡父母喜打麻九?”

鄭四喜臉一紅:“小主別笑話奴婢,其實趙姑姑當時給改了叫晴書的,只這來小主這得過名冊,我就想着還用原名,來了叫小主重新起也纔是正理。”

“恩,你倒是精怪。”

付巧言想起當時晴畫半句本名都沒講,只把晴畫當了自己的名,心裡不由有些替她難過。

明明是可愛善良的小姑娘,也不知經了什麼事連姓氏都不要了。

“我覺着晴書挺好聽的,要不你還叫這個?”

鄭四喜一聽,頓時鬆了口氣:“多謝小主賜名。”

付巧言看出她不喜歡這個有些隨意的本名,便直接改了口:“晴書,咱們這的規矩也不算多,當時我也同晴畫講過的,你要記好。”

“一是行事要謹慎,三思而後行。二是嘴要緊,話要少,屋裡事一句都不能對外講。你明白了嗎?”

付巧言同她講這個,就是要收下她的意思,晴書一臉喜色,利落跪下給她行了大禮:“多謝小主賞賜。”

“恩,現在西側殿都是咱們的,待會兒有空就把旁邊的角房收拾出來,以後你同晴畫兩個一起住那。”

說起這個,付巧言沉吟片刻,還是又補了一句:“晴畫比你年紀大,也早伺候我一年多,所以我才讓她當了大宮人,以後我要是還能再走一步,下一個大宮人便是你。”

“只要你們忠心於我,我不會虧待你們。”

晴書的小圓臉激動得紅撲撲,看上去彷彿熟透了的蘋果,泛着甜蜜的光澤:“諾,小主放心便是了。”

多了一個人,晴畫的工作頓時就沒那麼繁忙了。

現在是晴書取飯取水,晴畫就管付巧言的衣裳頭面,晚上也是兩個人輪換着守夜,日子一下子就規律了。

多了書,也多了筆墨紙硯,付巧言就給自己訂了個章程,每天練多久字,看幾章書,繡多少花紋,一條一件都記在上面。

按着章程過日子,果然就豐富起來。

且不說長春宮裡新封的付選侍日子過得多紅火,隔了一條宮道的乾元宮太極殿,榮錦棠正在批改奏摺。

大越文官是由科舉而出,八股和策論能力都十分了得,別的科類雖然種類繁多,但八股和策論俱要考評,只分數不用太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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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就導致文官們寫上來的奏摺囉嗦滿篇,恨不得把一日三餐都描述一遍,最後才說賀喜皇上早稻豐收。

榮錦棠無法放政於內閣,哪怕內閣的條子寫得再細緻,他也要覈對一遍看看。

且他也是纔開始理政,許多政務拿捏不準,來回揣測下更是耗費精神。這也就導致登基以來他人是高了,卻也累的瘦了。

好皇帝不好當。

榮錦棠這會兒已經伏案一個時辰了,跟在他身邊的張德寶忙提醒:“陛下,該歇歇了。”

直到把手中的那份奏摺批完,榮錦棠才緩緩站起身,慢悠悠在書房裡打五禽戲。

“最近宮裡頭有什麼事兒?”

張德寶從小同他一起長大,現在是他身邊的大伴,年級雖剛剛弱冠,手腕卻不低。

寧城是太監,管着整個長信宮,張德寶管的就是乾元宮了,也可以說張德寶主要是盯着後宮的。

“陛下,最近靖太貴妃又去找娘娘們了,最後走的時候據說是臉色不太好的。”

先帝遺詔把成年的皇子全都封了,還把他們的母親也都封了,只叫他們都去封地。面上是關懷兒子,實際上是不讓他們留在京中給榮錦棠添亂。

唯一在外的就是靖王,因當時他正好在封地,就一直沒有回京。

應該說是榮錦棠沒有允許他回來。

靖太貴妃如今跟其他妃子們一起住在後面的慈安宮,心裡十分不痛快,沒事就去淑太貴妃那找茬。

反正幾十年了蘇蔓一直是這性子,哪怕淑太貴妃跟太后一起住在慈寧宮,她也照去不誤。

無論是太后還是淑太貴妃,誰都不能攔住她。

她一沒被先帝貶斥,二沒有被奪封號,三長子是親王,任誰都不能不給她臉面。

榮錦棠一聽,臉上就不太好看了。

張德寶趕緊說:“付選侍那裡進了個宮女,是娘娘特地囑咐的。”

上回付巧言侍寢的時候,榮錦棠就從她言語間感受出些許對母親的親近,那時候他還多少有些不痛快,覺得她對母親比自己還關心,只沒想到母親對她也是很上心的。

想到這裡,榮錦棠立刻吩咐:“去母親那裡走一趟。”

張德寶忙去安排步輦,一行人浩浩蕩蕩就往慈寧宮行去。

要去慈寧宮看望母親,就必須要先去拜見太后,榮錦棠同王太后並沒有特別多的矛盾,短時間內還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感人場景。

先帝駕崩以後,王太后一改往日奢華富麗的喜好,如今的她日日都是素服玉簪,簡單得很。

“母后近日如何?身體可還康健?”榮錦棠照例開場。

王太后住慈寧宮前殿,這裡佈置的也素淨許多,只見人的小茶室溫馨多彩一些,也就幾個年幼的皇子公主來請安時纔開這裡。

她端坐在主位上,面容有些疲憊,原本莊嚴威儀的面容也被哀傷取代,看上去比以前衰老不少。

“我這裡都好,皇兒不用惦記,只瞧着比前些日子瘦了些,平日裡要多多休息不要太用功了。”王太后聲音依舊平緩,比以前要溫和許多。

榮錦棠點了點頭,見她面色實在不好,心裡也是有些擔憂的。

沒有她坐在這裡,前朝後宮都不可能這樣平穩。她這樣疲憊,也是因爲身上壓力不輕。

王家要她去把控,後宮要她來打理,六十的人了實在有些熬不住。

想到這裡,榮錦棠心裡不由升起些不忍來,他微微握了握王太后的手,十分輕柔道:“母后也別太過懷念先帝,兒子見您這樣也是十分難過。”

他頓了頓,道:“看母后十分疲累,宮裡的事您就多跟母妃商量着來,能不自己經手的就不用那麼操持。待會兒兒子就安排太醫院過來給母后瞧瞧,總像是有些病了。”

這一番話說的確實有幾分真心實意。

王太后現在比以前可柔軟得多,見他目光溫柔地看着自己,也是難得紅了眼睛:“陛下是好孩子,知道體恤母親。”

“太貴妃那裡事情也不少,她年紀也不小了,也不能事事都麻煩她去辦。”

幾位妃嬪裡面,王太后同淑太貴妃關係最好,皇子裡面她也最喜歡榮錦棠,要不然當時也不會那樣用力。

“陛下……要是有喜歡的女子,無論哪個且記得給我們講,將來後宮的事兒還要陛下您的后妃去操持,母親們不年輕了。”

王太后說罷嘆了口氣。

她扶了扶髮髻上有些鬆的玉簪,也是真心實意說:“只要人是你喜歡的,就行。”

榮錦棠一時間沒說出話來,他原本以爲她是想讓王昭儀更往上走幾步的,結果沒想到聽到耳中的卻是另外一番意思。

“母后……”榮錦棠有些遲疑。

王太后拍了拍他的手,目光恍惚地看着手上剔透的白玉鐲:“去看你母妃吧,好些日子沒見着你許是想了。”

榮錦棠從前殿出來的時候臉色十分不好,他叫來馮秀蓮:“母后病了那麼久,怎麼不叫御醫來瞧?也沒人去前頭稟報?”

馮秀蓮手心都是汗:“請陛下怪罪,近日娘娘茶飯不思,已請了御醫瞧過的。只御醫說娘娘身子倒是康健,可心裡頭卻不那麼痛快,娘娘說這些都是小事,不讓去前頭耽誤您的大事。”

榮錦棠眉頭還是沒有鬆開。

從小到大,他眼中的王太后一直是相當莊重威儀的,她對皇子公主們很和藹,但宮裡的大事卻從不猶豫半分。

原本先帝殯天,榮錦棠心裡更擔心的是母親淑妃,結果現在看倒是王太后先要倒下。

他沒在說話,皺着眉一路往後殿去。

慈寧宮比坤和宮小一圈,前後殿依然是五開間,只少了殿前與殿後的院子。

淑太貴妃搬到慈寧宮後殿,也很是住的開,原先跟着她的宮女黃門一個都沒換,這樣能讓她舒服些。

夏日午後,正是她讀書抄經的時刻。

榮錦棠踏進書房時,看見的就是她一身素青,端坐在那裡抄書。

同王太后相比她的狀態要好得多,寫字的手穩健有力,一點都不抖。

榮錦棠沒打攪她,直到淑太貴妃停了筆,才說:“母親抄經還是這般認真。”

淑太貴妃擡起頭來,一張臉倒是沒有些許變化,只整個人看上去更沉靜了,彷彿心裡的許多事都放開,有些出塵的飄逸。

“今個兒皇兒怎麼有空過來?前頭事不忙了?”

榮錦棠笑笑,親自過去扶她起身,母子兩個就站在窗邊敘話。

“事情總是忙不完的,隔三差五躲個懶,也沒見出亂子。”榮錦棠這般說着。

這話一出口,他不由想到那日小姑娘一臉滿足說:“躺上一天也是有的。”

真是過得好愜意。

淑太貴妃見他臉上表情十分放鬆,就知道他今個心情好:“怎麼?近日裡有好事?”

榮錦棠沒回,卻問她:“母親,剛朕去前頭看望太后,怎麼她……”

先帝殯天一年有餘,現在又是太初元年,無論如何王太后都得表現出兒子孝順過得舒坦的滿足樣子來。

她心裡頭難受,吃不好睡不好的,不讓宮人去乾元宮稟報也是情有可原。

但這實在是沒給新帝面子。

淑太貴妃拍了拍榮錦棠的肩膀,:“她不是故意的,或許過陣子就好了。”

王太后這一年來其實比她還不容易。

“她沒有孩子,連記名的都沒有。這一輩子就指望先帝一個人活着,先帝就是她的主心骨。我跟她不一樣,我有你和你妹妹,哪怕先帝故去了,我也想好好看着你們長大成人多子多福。”

“人一旦沒了依靠,那股子心氣就散了,再攏回來很難。”

她說的這些,榮錦棠又何嘗不知。

只王太后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她總要振作起來。

“可……母后剛纔同朕講,將來選皇后要選自己喜歡的,到時候後宮就讓她來打理,她就不管了。”

淑太貴妃點了點頭:“她其實一直對你都是挺好的,你也能感受到些許。她這麼跟你說,也許是想到了自己吧。”

“因爲她不是先帝最愛的那一個,所以這些年過得到底是錦繡滿堂還是荒草遍地,誰也不知道。”

榮錦棠到底年輕,不懂那些情情愛愛,聞言只問:“喜不喜愛,真有這般重要?”

淑太貴妃輕聲笑了。

“你這孩子……都當皇帝的人了,還是沒長大。”

說罷她擺了擺手,沒讓榮錦棠反駁她。

“要不怎麼好些丫頭在石榴殿等你,你看一眼就走?”淑太貴妃說起這個就有些想笑,又莫名有些欣慰,“便是不喜歡對方,就不要勉強,等到以後你找到你真正喜歡的那一個就好好對她,讓她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將來你自己也沒一丁點遺憾。”

作者有話要說:  日萬倒數第二天,肝要爆了orz

昨天收到了長評,感謝大家好開心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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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十五還有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