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杏花巷, 興安客棧。
幾個舉子正在一樓大廳吃茶鬥詩, 不一會兒氣氛就熱鬧起來。
其中有個瘦高個鬥了沒兩句就敗下陣來, 直嚷嚷:“不行不行,我不是好手, 要叫我們順天府的小解元來才行。”
另一個長臉大耳的白他一眼:“你胡咧咧什麼,不知道小解元正悶頭苦讀,別耽誤人家正事。”
瘦高個有些不高興,但他們兩個是發小,一起泥地裡滾大的,他實在也不能不給好友面子。
聽了只道:“小解元已經都算是人中龍鳳,還是恁努力,學生自愧弗如。”
旁邊有個面白無鬚的青年人一聽, 立馬問:“這人是誰?只聽聞今年順天府的解元年紀小,到底多大?”
瘦高個剛想回答, 就被長臉的懟了一下,頓時不敢說了。
長臉客氣道:“只是個小孩子,沒什麼好講的。”
都是自詡不凡的讀書人, 那青年人就沒再繼續追問。
等鬥詩結束,兩人回了二樓,瘦高個才道:“你怎麼不讓我講, 恆書的名聲傳不出去,將來拆卷排名要吃虧。”
長臉皺眉頭,道:“你怎麼這麼傻,恆書早說過不需要這虛名, 你別忘了他家裡什麼光景。”
瘦高個只好嘆了口氣。
他們二人是付恆書的同窗,跟他一起在順天府讀書已有一載。
付恆書這般天縱奇才的人,一般而言都是沒什麼朋友的,不過他性子好,肯給同窗講解,因此順天府的廩生同他關係都不錯。
瘦高個和長臉如今也不過未及弱冠的年紀,因年齡相仿同他關係最好。
長臉的姓木,名叫木懷夏,很是沉穩的一個人,付恆書跟他多少講過家裡事。
木懷夏知他幼失怙恃,只有一位長姐爲了他進宮當宮女,已經分離經年。
名叫葉庭春的瘦高個開朗活潑,一想起這事就很鬧心:“恆書也是實在不容易。”
可不是,那麼小的年紀拼了命想要金榜題名,還不是想讓姐姐能在宮裡頭舒坦些,有個依靠。
兩人正說着話,地字三號房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脣紅齒白的少年郎緩步而出。
葉庭春覺得自己特別沒見過世面,要不怎麼每次看到付恆書的臉,都要發好一會兒呆才能回過神來。
付恆書如今只到兩人肩膀,但腰細腿長,想必再長几年也是個修長的高個子。
作爲順天府今年的解元,他甚至比一般的廩生還要客氣有禮:“兩位兄長在聊什麼?”
若是榮錦棠見他,一定會很驚訝他同少時的付巧言有七八分像。只不過如今付巧言年歲漸長,已經沒了年少時的幼稚青澀,她婉約繾綣明媚動人,已經是個溫柔的大姑娘了。
付恆書身上還有一股子少年朝氣,到底是男兒郎,他眉目更顯英氣,那張臉簡直英俊得不似凡人。
翻了年,他現如今也不過才虛十四,還未及束髮。
他一頭烏黑長髮都披散在後背,襯的皮膚白皙,站在昏暗的客棧走廊彷彿整個人都在發光。
木懷夏恨鐵不成鋼地踹了一腳葉庭春,笑着對付恆書道:“賢弟這是要叫飯去?”
付恆書點點頭,衝他們笑笑:“兩位兄長用過否?一起?”
剛兩個人只顧着鬥詩,確實沒怎麼吃東西,聽了這話就招呼小二過來,叫了家常的四菜一湯。
付恆書很不愛出房門,他長相精緻漂亮年紀幼小,每次都要被人細細打量,因此他多是在屋裡用膳。
等午飯上來,三個年輕人就狼吞虎嚥開始用膳。
用了一會兒沒那麼餓了,木懷夏沉吟片刻,還是道:“若是賢弟真能金榜題名,不若瓊林宴時求了陛下開恩,允長姐家去。”
付恆書愣了一下。
他抿了抿嘴脣,一雙漆黑的眼眸深沉的彷彿見不到光:“不用了。”
木懷夏剛想再勸,卻不料就等來付恆書一句:“家姐,今生怕是無法還家。”
他聲音很沉,帶着濃得化不開的陰鬱。
葉庭春大咧慣了,說話很不走腦子,只道:“怎麼可能,不是說宮女到了二十五就可放還歸家?”
木懷夏一把按住葉庭春的手,臉也跟着沉了下來:“賢弟,你是講?”
付恆書嘆了口氣,隨即又笑笑:“皇恩浩蕩啊。”
木懷夏實在沒想到,他姐姐居然有這樣的機緣。
他家裡很有些門路的,想了想小心翼翼問:“聽聞陛下不貪女色,每日勤勉國事,如今只有一位娘娘因實在孝順太后和淑太貴妃而封了高位,旁的事真沒聽講什麼。”
付恆書頓了頓,還是沒回答。
這位娘娘是誰他心裡頭自然是有數的。
付巧言在宮裡頭的事,沈家被淑太貴妃提點過一直照顧他的那位叔伯說過幾回。
一是她如今過得很好,請小公子不用太過擔心。
二是等春闈結束,陛下會召見他,到時候叫他們姐弟二人能見見面。
爲了這個,付恆書很是辛苦一年,就盼着自己能考個好名次,讓姐姐面上有光。
付恆書非常聰明,哪怕他對宮裡事幾乎是一無所知,但看沈家對他的態度和那位叔伯的言談,他也能猜出個大概。
他姐姐在宮裡只怕真的過得很好,最起碼淑太貴妃和陛下都很上心,連帶着他也沾了很大的榮光。
每每想到這裡,付恆書卻又鬱結於心。
這些年父母故去,是姐姐給他撐起了一片天。她用自己的賣身錢挽救了他的命,如今又用一輩子的婚姻大事換得了他的名師高學。
如果沒有姐姐,也就沒有現在的順天府小解元。
無論姐姐過得好不好,她曾經付出的一切都不是理所當然。
沒有誰天生就應當爲誰付出,沒有誰天生就應當接受照顧。
現在她過得好,那是因爲她是個很好的人,她能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不是因爲其他。
付恆書捏緊手中的筷子,大口用下飯菜。
他真的想趕緊長大,只有他自己努力做出成績,纔是對姐姐最大的回報。
付恆書兩三下吃完碗裡的飯,又去添了一碗。
別看他瘦,卻實實在在是個正長個子的男孩。
用過午膳,原本葉庭春想叫他一起出去散散,還是木懷夏有眼色一把把他拽了出來。
“剛纔我沒怎麼聽懂,你們兩個打的什麼官司?”葉庭春問。
他實在是很不通俗務人情,一玲瓏心都用在讀書上,平日裡生活實在令人頭痛。
木懷夏看傻子一樣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剛恆書的意思,他姐姐已經做了宮妃,這輩子再也不能出宮跟他團聚了。”
葉庭春再是大大咧咧,刺客也不敢喊出聲,他瞪大眼睛壓低聲音問:“那這樣,恆書心裡得多難受。”
可不是麼。
付家曾經也算是書香門第,就付恆書這樣品貌,他姐姐定然不會差到哪裡去。明明可以做正頭妻子,卻要在宮裡爲妾,付恆書什麼心情可想而知。
“恆書姐姐原來還是宮女,這樣的宮妃在宮裡如何過活,誰能知道呢。”
葉庭春不說話了。
“然而這也是皇上開恩,纔有付家姐姐今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民,莫非王臣。
一個女人伺候陛下,無論是何種身份,在旁人看來都是是祖上積德,三生有幸了。
至親無論心裡如何作想,誰又會去關心呢?
兩個人走回到地字二號房門前,推門而入。
木懷夏同他叮囑:“以後再也別提他姐姐的事了,等春闈過去再說吧。”
葉庭春少見地嘆了口氣。
被他們惦記的付巧言,這會兒正在景玉宮的後院裡讀書。
春光大好,天氣晴朗,又是一日豔陽天。
晴畫跟在付巧言邊上,有一搭沒一搭跟她講着宮裡事。
如今事忙,她還是忍不住要去做些繡活,也是想着技多不壓身。
付巧言見她正在做條巴掌大的小褲子,心裡一動,莫名有些甜意浮上心頭。
“怎麼做這個?那裡能用得上。”
她好奇問。
晴畫既然敢在她面前做,早就胸有成竹,張嘴就道:“先做兩身小主子的貼身衣裳出來,他知道了說不得就着急來咱們景玉宮呢。”
付巧言笑起來。
她臉上是明媚而溫情的光陰,帶着經年氤氳的芬芳。
“你講得對。”
付巧言見她小籃子裡還有一塊裁好的衣裳布料,撿起來放也開始縫。
許久沒做繡活,她手有些生,卻做得異常認真。
晴畫抿嘴笑笑:“回頭奴婢多做幾身,什麼花色都添上一些,多好看。”
可不是呢,這件交頸的小裡衣精緻小巧,上面已經繡好了可愛的迎春花兒。晴畫特地沒做得很精緻,倒有幾分童趣。
付巧言仔細摸着那上面的繡紋,嘆道:“真好看。”
不知何時這衣裳才能用上呢。
她不由自主摸摸小腹,興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甚至覺得自己最近胖了些,小肚子上都有些軟綿了。
“最近不是吃就是睡,身上都長起肉來,可再不能這樣懶散下去。”付巧言笑着說。
晴畫趕緊勸:“娘娘這般還要叫胖,那晴書不得哭死。”
付巧言哈哈笑出聲來。
主僕兩個就在院子裡就着日光做繡活,那一身小裡衣漸漸成型,露出可愛的形狀。
榮錦棠踏進後院的時候,入眼就是她含笑着做小衣裳的模樣。
那一瞬間,他真切感受到自己即將爲人父。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22184205、卷卷的手榴彈,落霞的地雷*2,Amanda的地雷~麼麼噠!
八點十五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