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裡一片寂靜,還是皇后先蹲□來,從皇帝懷裡將沈貴儀接了過去,“皇上,讓臣妾來,您先去添件衣服。”
顧淵頓了頓,把沈貴儀交給了她,起身的時候卻被拉住了手,那個女人慘白着臉,淚眼婆娑地看着他,“皇上,您要替嬪妾做主啊……”
顧淵沒來得及說話,開口的是皇后,她溫和卻不容置疑地對沈貴儀說,“噤聲,你現在有傷在身,安靜點讓太醫爲你包紮傷口。”
沈貴儀把目光轉向了皇后,見她一如既往溫柔的面容上卻明明白白擺着威嚴二字,那意思是要她閉嘴——以一個皇后的身份。
她心裡一驚,難道皇后和容婕妤是一夥的?
傷口火辣辣的疼,她也來不及思考那麼多,只能低低地抽泣着,任大殿裡的人看熱鬧似的看着她。
那邊的容真已經在閒雲的攙扶下站了起來,淡淡地看了眼沈貴儀,自己伸出手去給謝太醫處理。
那藥抹在傷口上看着都疼,可她卻一聲不吭,只是死死咬着嘴脣,努力隱忍着,連謝太醫也忍不住動容。
華嚴殿裡有好一陣子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太醫和醫女們神情肅穆地爲兩個人清洗傷口、上藥,而其他人都不約而同地站在原地沉默着,皇上沒說話,她們也只好看着。
誰都沒料到好端端的家宴竟然突生意外,出了這麼一場鬧劇。
傷口都處理好了以後,院判回過身來說,“皇上,兩位主子都已經上了藥,接下來的日子只需要好生養着便好,只不過……”
顧淵看着他,“只不過什麼?”
院判遲疑了片刻,“只不過因爲是被炭火燒傷,傷口比較深,外面的皮肉都爛了,微臣只怕……只怕會留疤啊。”
此言一出,地上的沈貴儀低低地哭出了聲,她不同於容真,容真傷到的不過是手肘,而她傷到的是右肩……手上留疤壓根沒什麼大礙,可是若是身子留下這樣醜陋的疤痕……她面如死灰地看着皇帝,若是真的留下疤了,她拿什麼伺候皇上?
頃刻間,她哭喊出來,“皇上,求您爲嬪妾做主啊……”
女子對容顏與美貌素來是最爲看重的,尤其在這美女如雲的後宮裡,身體留了疤的女人要如何立足?
沈貴儀的樣子悽楚可憐,口口聲聲要皇上爲她做主,而容真回過頭去看着面色陰晴不定的顧淵,收回上了藥的手臂,直直地跪了下去。
“嬪妾有罪,沈貴儀來向嬪妾敬酒,卻不知何故摔倒,嬪妾沒來得及拉住她,反而與她一同跌倒,是嬪妾粗心大意了,請皇上責罰。”
她誠誠懇懇,“不知何故”四個字說的沉穩有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指的是什麼——沈貴儀害人不成反害己,原本是要將她推向炭盆,卻不料忽生變故,受傷最重的成了自己。
沈貴儀氣得渾身顫抖,邊哭邊伸手指着她,“你好毒的心!明明是你將我推向那炭盆子,如今反倒血口噴人,若是我有心害你,爲何如今受傷最重的卻成了我自己?皇上,皇上求您明察啊……”
容真沒再說話,安安靜靜地擡頭看着面前的男子,他面色沉沉的,眼神裡好似有萬般思緒,而兩人視線終於相對時,她只看見一汪看不見底的深潭。
心下似乎沉了沉,有了底。
而顧淵沒有令她意外,緩慢地開口道,“容婕妤錯手傷人,連累沈貴儀受了此等重傷,今日起,遷至若虛殿潛心禮佛,沒有朕的允許,不得擅自出宮走動。”
容真彷彿看見地上的那個女人面目猙獰地露出勝利的目光,而顧淵接着說,“沈貴儀晉爲側三品充媛,今日起安心養傷,朕會親自督促太醫院盡心照料,爭取早日恢復,你無須太過憂心。”
最後那句話是對沈貴儀……不,是對沈充媛說的。
沈充媛當即安心,猶如吃下了定心丸一般——哪怕她會留疤,至少已經步入三品宮妃的範疇了,從今以後在這後宮裡也算是有了一席之地。
大殿裡的妃嬪都開始竊竊私語,眼神在兩個女人身上掃來掃去,不用想也知道說的是些什麼內容,無非是落井下石,幸災樂禍。
顧淵似乎被這樣的意外弄得心情極爲不好,當下陰沉着臉,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在場的人紛紛俯身道,“恭送皇上——”
於是一場好端端的家宴慘淡收場,皇后忙着照料沈充媛,太后搖了搖頭,也走了,只剩下宮妃們站在這裡,沒過一會兒也散場離去。
而容真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顧淵離去的方向,忽然覺得這一幕有些荒誕可笑。
沐貴妃目不斜視地往殿外走,彷彿對這場鬧劇視而不見,高貴雍容一如往常;珠玉漠不關心地從她面前走過,好像與她是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似的;而唯有如貴嬪以極爲緩慢的姿態與容真擦肩而過,似笑非笑地說了句,“婕妤妹妹可要好自爲之啊,害人之心不可有,不然可會倒大黴的呢。”
容真面無表情地擡頭看着她,“多謝貴嬪娘娘教誨,嬪妾要學的不僅是害人之心不可有,更是防人之心不可無,今日娘娘倒是叫嬪妾大開眼界了。”
如貴嬪面色一僵,惱羞成怒道,“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感謝娘娘的教誨罷了。”容真收回目光,從容得彷彿方纔被處罰的人不是自己似的。
沈充媛這些日子和誰在一起,又是被誰慫恿得有了如今的膽子,她心裡清清楚楚。
如貴嬪冷冷地笑了幾聲,“妹妹還是這麼伶牙俐齒,只不過這嘴上功夫雖了得,卻不知到了若虛殿之後,一個人關在裡面禮佛,還有什麼用武之地。”
落敗的人不是她,她就算在脣槍舌戰上落了下風,也沒有半點損失,她難得聰明一回,也不多說,轉身就走。
於是容真就這麼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着地面,任所有妃嬪從自己面前經過,或投來憐憫的目光,或含笑冷眼看她。
她自始至終沒有擡過頭,安靜得有些不像話。
而閒雲站在她身旁,一直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無聲地與她一起抵抗那些閒言碎語,那段難熬的時光。
終於所有人都走光了,包括沈充媛在內,也在醫女的攙扶下坐上了車輦,離開景尚宮。容真朝皇后躬了躬身,這纔在閒雲的攙扶下轉過身去。
卻不料皇后忽地出聲叫住了她,“容婕妤,請留步。”
她頓了頓腳,重新轉過身來,詢問似的望着皇后。
皇后對她微微一笑,只說了句,“你是個玲瓏心腸的人,皇上今日爲何這麼做,想必你心裡也清楚。本宮希望你能理解他,莫要太難過,畢竟在這種情況下,他都只是把你遷去了若虛殿,而沒有降你的品級,他對你如何,你心裡最清楚。”
她心裡清楚?是了,她自然清楚,顧淵投鼠忌器,因爲沈太傅的原因遷就了沈充媛,而她這個容婕妤就只好暫時擱置一邊。
容真默了默,才真心誠意地回她一笑,“娘娘的好意,嬪妾心領了,嬪妾是戴罪之身,不便久留。”
她安安靜靜地離開景尚宮,而皇后站在原地沒有動,一直看着她清瘦從容的背影,末了沉沉地嘆了口氣。
興許生在帝王家,最大的悲哀不是遭人算計,一路孤獨,而是明明想要保護一個人,卻都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她已經能夠十分灑脫地放開那個存活於記憶裡的顧淵了,而如今在她眼前的,不過是個以國事爲重的皇帝爲了保護自己的子民,不得不委屈心愛的女人。
容真坐上了車輦,上車的時候由於太用力,一不留神拉動了傷口,引來一陣鑽心的疼痛。她倒吸了口氣,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涌上眼眶,溼意蔓延開來。
她倏地擡起頭來望着灰濛濛的天空,保持着這個姿勢一動不動。
閒雲看着她這樣站在車輦上,像尊塑像似的靜止在那裡,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她站得那樣高,在沒人看得到的地方以這樣的姿勢止住眼淚,爲了什麼?不就是爲了不讓人看到麼。
容真很努力地把眼淚逼回去,良久才終於垂下頭來對閒雲輕笑道,“大概是太疼了,很久沒有這麼疼過了。”
閒雲眼圈一紅,“主子不必心痛,皇后娘娘不是說了麼,皇上也是有苦衷的。”
她明明是在安慰容真,卻引得容真身子一僵,低喃了句,“你說什麼……心痛?”
那樣茫然的神情還是閒雲第一次在她面上看到,她素來是沉靜從容、不慌不忙的,如今卻忽的露出這樣迷茫的眼神,好似被那句心痛給震驚了。
閒雲不知所措地拉住她的手,顫聲叫了句,“主子?”
而容真終於回過神來,低低地笑道,“不是心痛,只是傷口痛罷了,不必擔憂。”
她轉身拉開車簾,從容地坐了上去,直到車簾落下來之後,才卸去了從容的一面,像個孩子似的蜷縮在一起。
傷口真的很痛,那藥膏抹上去火辣辣的,像是毒藥滲進皮膚裡,沿着血液一路蔓延到了心頭。她狠狠地咬住嘴脣,忽然眼眶溼潤地笑了起來。
因爲她發現在所有人等待着看她狼狽一面的時候,她竟然有了些許期待,期待着那個一向溫柔寵溺她的皇帝站在她的這邊,識破沈充媛的奸計。
而他這樣聰明的人自然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在對他對視的那一刻時,容真就明白了,其實他什麼都一清二楚,只可惜偏偏不站在她這邊。
笑容越來越大,最後容真簡直像是想到了什麼再開心不過的事情,笑得滿臉溼漉漉的。
她還是太天真,明明一早就告誡過自己,寧願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能相信皇帝的嘴,可是在他一直以來的溫柔寵溺裡,她竟然不知不覺對他產生了不該有的依賴和期待。
真是見了鬼。
回惜華宮的一路上,她默默擦乾了眼淚,重新回到了那個素淨沉穩的宮女模樣,這世上關心在乎她的人都死了,凡事還是要靠自己的好。
作者有話要說:不要喊虐啊==劇情發展需要,不是這樣的話,容真怎麼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對皇上是保持怎樣的態度呢?
麼麼承諾三章之內務必做到歡歡喜喜,然後是奸妃,還容真一個公道。
話說,真是好想日更==、
雙更傷不起啊傷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