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尚宮很久沒有出現過皇后斥責妃嬪的場面了,而皇后亦很久沒有這樣發過火了。
皇后的閨名喚作景蘭,人如其名,氣質如蘭。自小就被教導爲名門淑女,也知道自己終會被指給尚爲三皇子的顧淵。
都說女子出嫁前,會對自己未來夫君有很多憧憬。她在被指婚給顧淵前自然也曾見過顧淵,對方談吐不凡,溫潤如玉,舉手投足都自有一番意蘊,打從那時候起,她便頻頻在腦海裡憧憬着這樣一個男子,最終一點一滴的幻境化作心裡一張細密的網,將她的整顆心都縛住,再也掙脫不開。
哪怕是如今嫁做人婦很久了,她也時常回憶起初次相見的那個場景,偶爾沉下心來想想,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忘懷了。
那時候先皇還在,顧淵並不受寵,甚至因爲能力卓越,深受羣臣推崇而被先皇忌憚。先皇憐愛竇太后之子,有意讓他繼承帝位,相比之下,顧淵這樣的存在簡直就像是爲了襯托出大皇子有多麼平庸,先皇自然不可能喜歡他。
顧淵倚仗皇后孃家,於是進出過府上幾次,而她便是在那個時候見到他的。
那一日陽光正好,三月的柳絮在池塘邊紛紛揚揚,仿似白雪紛飛。
她坐在閣樓之上曬着太陽,本該做女紅的,卻因爲日頭暖洋洋的而心生倦怠,於是頻頻出神,往池塘邊戲水的鴛鴦看去。
腦子裡不知怎的就浮現出往日看過的一首詞: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後,又還是、斜月簾櫳。?沈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
她猶自出神,卻見長廊盡頭出現了一個男子,一襲青衫溫文爾雅,墨發玉冠,面上帶着一抹溫和清雋的笑意。
她的兄長與他站在一起,好似在談論着什麼,而那男子似有所察覺地擡頭向她看過來,一瞬間,兩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這下子她看清了他的面容,眉似遠山,脣角輕揚,眉目間隱約帶着幾分矜貴,可脣邊的笑意卻沒有架子,只會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只是顧淵很快移開了視線,繼續與身旁的人交談,沒有再往閣樓上看。而她卻被那樣一個雲淡風輕的眼神所迷惑,因此失神良久。
那是她頭一次見到顧淵,爾後從兄長口中得知,他會是她今後的夫君。於是一個綺思萌生,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待嫁閨中的女子沒有別的事情,除了日復一日的女紅,除了四季交替卻並無新意的小院景緻。可是遇見顧淵以後,她的日子裡多出了一點什麼,在百無聊賴地做着相同的事情時,在看着窗外似乎亙古不變的景色時,心頭總會浮現出那個男子的面容來。
好像只要他一個笑容,嚴冬的冰雪都會頃刻間消融成潺潺春-水。
好像只要他一個側目,柳梢的嫩芽都會褪變爲柔軟美好的姑娘家的腰肢,迎風招搖,迎風招搖,卻遠遠沒有他的姿態來得溫潤雋秀。
他似是一副雋永的畫,停留在她的小院裡,亙古不變。
她等了好些年,終於等來出嫁的那一天。她以爲那些憧憬已久的夢終於迎來了實現的一日,從此兩人得以卻話巴山,剪燭西窗。
只可惜從她嫁與顧淵那天起,才發現原來這個男人脣角永恆不變的溫和笑意不過是一種習慣,自幼喪母,不受先皇擡愛,他唯有用這樣八面玲瓏的笑容來面對宮內的冷眼與嘲諷。
他待她相敬如賓,卻也相敬如冰。
他一如既往地對她溫和地笑着,只是除卻表面的如沐春風之後,她看不到那雙眼眸裡有半點溫度。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貌合神離。
後來她看着他登上帝位,從此後宮多了一個又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
大概唯一的欣慰便是,他對任何人都是這樣,不冷不熱,沒有過多的心思。
再後來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想起那首詞,景尚宮後的池子裡也總是有戲水的鴛鴦,依舊是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的綺麗場面,只可惜當初那個在閣樓之上爲與顧淵的一次見面而動了心的女子卻已然不復存在。
爾後,她不再是一個等待丈夫垂憐的妻子,而是當今皇后,雍容大度,氣質如蘭,從無嫉妒之心。
就是這樣一個溫和的女人,在如貴嬪始料不及之中發怒了。
如貴嬪也懂得察言觀色,只可惜皇后沉寂太久了,久到讓她以爲皇后蟄伏的利爪已經生了鏽,再擡不起來,於是便撞上了今日的事端。
皇后就這樣面色沉靜地看着她,眼裡是對一切瞭若指掌的安謐。
氣氛一時凝滯,好像隔了很久,又好像只是須臾之間,皇后終是揮了揮手,“你走吧,是本宮親自將你送到皇上身邊的,如今也算是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望你好自爲之,莫要令本宮連最後一點情分也割捨了。”
如貴嬪嘴脣蠕動着,卻終究沒能說出半個字,只默默地福了福身,接着轉身離去。
這個女人似乎從未如此頹喪過,宛若一夜暴雨摧折了枝頭傲然挺立的紅杏,於是花朵也不復往日的嬌豔奪目。
紅映候在步輦旁,卻見主子經過步輦時也絲毫未曾放慢腳步,忍不住開口喊了聲,“娘娘?”
如貴嬪恍若未聞,就這麼直愣愣地朝前走着,紅映只得回頭吩咐擡步輦的太監,“你們先回去,我跟着娘娘。”
她追了上去,卻見如貴嬪神色有異,好似自顧自地想着什麼。只是那神情從驚懼逐漸沉寂下來,最終化作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凝固在脣角。
“是我一直太天真,以爲她指望我的肚子,就不會提防我。”她停下步伐,就這麼突兀地冒出一句,然後轉過頭去看着茫然無措的紅映,“你說,皇上爲什麼不喜歡皇后?”
紅映一愣,思量片刻,十分機靈地答道,“皇后娘娘畢竟年長些,比主子大了十來歲,雖說端莊賢惠,但畢竟……”
“畢竟什麼?”
也不敢直接說皇后人老珠黃,所以換了個說法,“畢竟沒有主子這般嬌豔動人。”
“人老珠黃?”如貴嬪忽地笑起來,笑聲裡卻有種說不出的蒼涼,“如今本宮是年輕貌美,可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新,焉知再過幾年,本宮會不會成了今日皇后這般模樣呢?”
紅映心神一慌,猛地跪了下去,“是奴婢不懂事,說錯話了,請娘娘責罰。”
哪知如貴嬪的目光壓根沒在她身上停留,只怔怔地望着一樹凋零的枯葉,喃喃道,“可是皇后就算容顏不再,也依舊是皇后,本宮若然老了,就只是個不受寵的貴嬪了……”
紅映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心神不寧地望着主子。
只是那日回宮之時,如貴嬪似乎有了心事,往日總是笑靨如花的女子眼眸裡忽地多了點什麼,是野心還是別的什麼,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錦裳的死不了了之,皇后在衆妃晨省之時當衆宣佈,錦裳因爲失手燙傷了沈芳儀,畏罪自殺,作爲錦裳主子的沐貴妃由於管教不得力,罰三個月的份例,而沈芳儀受了傷,就在宮裡好生養着,近日都不需前來請安了。
紛紛揚揚的謠言漸漸平息下去,畢竟皇后都發了話了,再議論這件事也對沐貴妃沒有妨害,反而自討沒趣。
而就在後宮由此寧靜了半個多月之後,皇上終於回朝了。
衆人皆知皇上此番是爲了皇陵坍塌一事出行的,尚且有傷在身。雖說淮相王意圖謀反一事轟動朝野,但在顧知的處理下,大家知道的很有限,僅僅獲知淮相王於西北邊境秘密練兵,而不知皇上遇刺一事。
其實皇陵究竟有沒有傾塌恐怕除了皇上,就只有顧桓顧知了解各種□了,只可惜顧桓瞭解得太晚,如今已然沒有翻盤的機會了。
就在獲悉皇上回了宣明殿之後,一羣人都熱乎起來,閒了半個多月的妃嬪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紛紛前往宣明殿探望皇上。
皇上出宮之時有傷在身,也不知現下如何了。
放眼望去,宣明殿外來來往往的太監宮女,都是在爲皇上歸來而忙裡忙外的,又是要打點行裝,又是要伺候皇上,又是要通知上上下下準備些什麼,又是要應付即將來臨的大批妃嬪。
而在一羣人之中,如貴嬪是來得最早的。
她穿着水紅色的裙裳,髮髻上彆着皇上賜予的金步搖,走起路來娉娉婷婷,似早春枝頭迎風飄搖的桃花。
顧淵纔到宣明殿不久,換了身衣裳,正坐在窗邊休息,一會兒還要趕去華嚴殿與顧知會談,畢竟六王爺處理了半個多月的政務,交接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聽聞如貴嬪來了,他也不意外,畢竟後宮裡的妃嬪這個時候幾乎都在往宣明殿趕,誰早誰晚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通報了以後,鄭安看着沒什麼反應的皇上,硬着頭皮又叫了一聲,“皇上?可要傳如貴嬪進殿?”
顧淵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原本有些倦怠的,但想着總歸是他的人,見一個也好,隨意說些話就打發了,也叫後面的人知道自己累了,不再打擾。
於是如貴嬪就這樣第一個走進宣明殿。
冬日的午後不見陽光,殿外冷風吹着,還好殿內有炭火,溫暖宜人。
她的披風被門口的宮女接了過去,露出一襲水紅色長裙,踏進了大殿。盈盈一拜之後,她聽聞窗邊那個男子用溫潤清澈的嗓音說道,“愛妃不必多禮,起來吧。”
顧淵穿着月白色的長袍,頭上簡單地以白玉發冠將頭髮束起,略微慵懶地坐在椅子上,看她的表情十分柔和。但仔細看來,卻也有那麼幾分漫不經心。
他待人素來都溫和,看似無害,卻又暗藏疏離,哪怕此刻正對你笑得好看,也不見得就真對你有幾分上心。
這也是他的身世所致。
如貴嬪關切地看着他,視線停留在看不出個所以然的胸口,“皇上離宮之前,傷口還未好,如今可是大好了?”
原本就沒受什麼傷,談什麼大好不大好呢?
顧淵脣角含笑,“已經大好了,現下活動自然,已無大礙。”
“那就好,皇上離宮這些日子,臣妾總是掛念着,擔心皇上有傷在身,又擔心皇上休息不好。”她輕輕籲出口氣,好似放下了一直懸在半空的心,笑容也明媚很多。
顧淵離她不過一步之遙,見狀拉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
如此溫存的時刻,如貴嬪也慢慢地回握住他的手,眼裡的笑意和喜悅不言而喻,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殿外忽地又傳來鄭安的通傳聲——
“容嬪到——”
作者有話要說:很多宮鬥文裡的終極boss都是皇后,所以我秉承高次的原則,不走尋常路。(注:“高次”是超級懶蟲作者爲圖方便,縮寫了“高端大氣上檔次”=?=)
我並不希望我的皇后也是那種黑心腸,所以這一次咱們要爲皇后洗白白。
誰說皇后失寵就是怨婦?誰說大老婆一定會惡毒地把小老婆往死裡整?
封建社會雖然女性是男人的附庸品,但仍然不乏獨立自主的女性,哪怕身爲形役,心也可以自由。
所以我們致力於創造出一個並不把皇上當回事的皇后,她可以不把自己看做是皇上的妻子,但一定是母儀天下的宣朝皇后。【瞬間覺得此文昇華了!有木有!此處應有獎狀小紅花!】
霸王粗來粗來粗來粗來粗來,我都雙更這麼多天了,快來誇獎我啊啊啊!
被霸王和雙更蹂躪得媚眼如絲氣喘吁吁的作者躺倒求撫摸。
上章傳送門崩了,重新放上來,快戳進去包養一隻野生麼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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