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上位手冊
大殿裡一片寂靜,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也能聽見。
殿外——
雲瑞驚恐地跪在臺階之下,隨行的宮女太監鴉雀無聲地守在殿外,鄭安擔憂地停在門口,不安地望着殿內的場景。
而殿內——
容真背對大門跪在那裡,一動不動,身姿筆直;雁楚的手還舉在半空之中,遲遲沒有落下來;淑儀神色倉皇地望着一步一步走進來的人,面上刷的一下顏色盡失,囁嚅地喊道,“皇,皇上……”
顧淵的模樣一如既往的清冷疏離,狹長的黑眸裡不帶半分情緒,只定定地看着這一幕,腳下未停。
偌大的宮殿裡只有他的腳步聲,一步一步穩而緩慢,卻似是步步都踏在淑儀心上,一點一點地凌遲着她。
終於,腳步聲停了下來,顧淵已經走到了容真面前,側過頭去淡漠地看了眼,那張被鮮血污了的容顏此時有些難看,唯有眼裡的從容還似平常。
他忽地伸手毫無徵兆地碰了碰她歪歪地垂在耳邊的髮髻,動作溫柔而自然,“怎麼弄得這樣狼狽?”
語氣極淺極淡,幾乎給人一種他在詢問天氣如何的錯覺。
容真一點一點擡起頭來望着他,明明雙眸裡蒙着一層霧氣,卻揚起脣角,好似很欣慰一般,輕輕地搖了搖頭。
顧淵讀出了她未說出口的話——“奴婢很好,因爲知道皇上會來。”
她的面上一派安詳,但仔細辨認,卻能看出她這才鬆了口氣。無論是誰,面對方纔那樣的狀況,恐怕都不會安之若素,哪怕容真素來從容冷靜,也畢竟是個姑娘。
顧淵微微一笑,“臨危不懼,此乃傲骨;受難不屈,此乃志氣。不枉你那日說,跟在什麼樣的主子身邊,就要有什麼樣的奴才,沒有給朕丟人現眼。”
雖然他在笑,但這席話卻讓淑儀的臉又白了三分,皇上的意思無非是在告訴在場所有人,容真是他的人。
那麼如今她讓人打了容真,形同不給皇上臉面。
藏在袖袍裡的手隱隱有些發抖,她深吸一口氣,望着顧淵,“皇上,容真先是對大皇子不敬,繼而對臣妾不敬,臣妾這才處以刑罰。但臣妾只是想教訓教訓她,別無他意,如若惹得皇上不快,還望皇上息怒。”
顧淵終於轉過頭來看着她,一雙眼眸烏黑得恰似外面的夜色,陰沉而不帶半分怒氣,可就是這樣的眼神卻讓淑儀倍感寒意。
他輕輕地問道,“那麼請問淑儀,朕的御前宮女究竟做了什麼事,對大皇子和淑儀怎麼個不敬法?”
淑儀頓了頓,“她只是一介宮女,卻與大皇子打成一片,不守尊卑之禮,此乃不敬;臣妾問罪於她,她既不認錯也不知罪,此乃不敬。”
顧淵像是聽到什麼有趣的話,忽地勾起脣角,淺淺一笑,“淑儀認爲她不敬,無非是因爲她是宮女,而大皇子與你皆爲主子,她沒有恪盡禮節,這才惹得淑儀動怒。”
略微停頓,他一字一句地說,“傅容真聽旨:即刻起,朕封你爲從五品容嬪,從此見到後宮妃嬪,只需行禮,無須下跪。既然大皇子喜歡你,今後每逢十五,大皇子來華嚴殿請安時,你也一起來。”
淑儀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可是顧淵多一眼都懶得看她,只是忽地轉過頭去看着雁楚,冷冷道,“淑儀是主子,打了朕身邊兒的人,也在情理之中。你是什麼東西,竟敢對御前宮女動手?”
雁楚猛地跪下去,花容失色地哭喊道,“皇上饒命,奴婢是奉娘娘之命教訓容真,並非奴婢本意啊!求皇上饒命……”
她一邊哭哭啼啼,一邊爬過來拉住顧淵的下襬,顧淵素來不喜他人觸碰,皺眉一踹,力道不重,卻將她踹到了一邊。
下一刻,他沉聲道,“鄭安,把這不知好歹的宮女帶下去,宮規處置。至於淑儀,對奴才教育不當,明日朕會讓皇后好好教教你。”
語畢,他再也不看那個面色慘白的女人一眼,打橫抱起了容真,踏着一地月色朝外走去。
淑儀站在原地,絕望地看着皇上離去的背影,卻見到容真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似笑非笑,似嘆非嘆。
雙手驀地拽緊,指甲都快陷入掌心。
皇上哪裡是針對雁楚,分明是要罰她的奴才,奪她的臉面,叫她擡不起頭來。
可是絕望之餘,她卻露出一抹倉皇的笑意來。
皇上素來不屑於駐足後宮,也不願把目光停留在任何一個女人身上。可如今呢,他竟然這樣爲一個宮女強出頭,連自己親生孩兒的母親都不留半分情面。
只怕連皇上自己都沒有發現,他就要陷入自己最不願陷入的境地了。
顧淵抱着容真踏上車輦,懷裡的人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地靠在他懷裡。因着身子相依,她的一丁點動靜都能被感知,因此他不會察覺不到她隱隱的顫抖。
顧淵低下頭去,看着她雙眸緊閉,睫毛顫動着,下脣也被死死咬住。
心裡忽然泛起一絲漣漪,連自己也不知是什麼情緒,他眼眸微沉,只說了句,“鬆開。”
容真僵了僵,沒有動。
顧淵索xing俯下身去,忽地攫住她的雙脣,一點一點引導着她張開脣瓣,不許她咬住下脣。
而容真驀地睜開雙眼,眼裡是一片驚惶與淚光,卻無論如何沒有落下淚來。
顧淵離開她的脣,看到她這樣脆弱狼狽的一面,不知爲何有些心煩意亂。
她不該露出這樣的神情,明明不管面對怎樣複雜的境地都應該挺直了脊樑,露出安靜平和的笑容,偶爾耍些小聰明,偶爾狡黠地認錯道歉,會看人臉色,會卑躬屈膝。
而不應該是如今這樣被人折斷雙翼、隱忍脆弱的模樣。
他有些強硬地命令道,“不許哭。”
容真一僵,努力控制着眼裡的淚光氾濫,怎麼看怎麼可憐。
顧淵皺眉,又道,“醜死了,笑。”
這一次,饒是容真氣度再好、演技再好,也禁不住嘴角抽搐。
面上還在一抽一抽地疼,傷口也還在流血,他竟然叫她笑?
可是作爲一名實力派的戲子,君要她笑,她不得不笑。
於是顧淵看着懷裡的女子很努力地扯出一抹笑容,因爲動作牽動了面上的傷口,她疼得倒抽一口氣,簡直比哭還難看。
可是即便此刻的她可笑得緊,他也覺得鬆了口氣。
只要不是那種隱忍卑微的模樣,他就不會覺得心裡憋得慌,好像有人堵住了他的胸口,叫他喘不過氣來。
隱隱察覺到這種情緒來得太過突然,叫人措手不及,顧淵很想就這麼把她扔下,不再搭理。
可是她看上去像是受傷的小獸,若是將她丟下,隨時會被人捏死。
他又回想起方纔一怒之下的冊封,苦笑着搖了搖頭,低下頭繼續看着她,“朕沒有如你所願,還是冊封了你,你怨不怨朕?”
容真沒說話,只輕輕地搖了搖頭,再一次難看地笑了笑。
她的眼神柔和美麗,像是仰望着蒼穹裡的太陽,充滿依賴和信任。
顧淵被這樣的眼神看得一怔,猛然察覺到胸口有股陌生的情緒在傾涌而出,似是憐惜,似是無奈,似是寵溺,又似是……
又似是喜愛。
後宮的美麗女子多如繁星,或敬他畏他,或憎他惱他,卻無一人曾離他這樣近,用全然信賴的目光凝視着他,信他愛他。
容真閉上了眼,把沒有受傷的那一側臉輕輕貼在他胸口,那裡的心跳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樣,失去了穩重與平和,節奏有些亂了。
她的嘴角輕輕彎起,緊閉的眸子裡有一種喜悅又狡黠的神情,卻無人能看見。
車輦踏着月色駛着,除了咕嚕咕嚕的車轍聲,只剩夜風吹動草木的聲音。
於這樣安靜的夜裡,顧淵忽地聽見懷裡的女子呢喃了一句,“只是可惜,再也無法日日相伴了。”
她的聲音極小,他卻彷彿聽出了其中的無奈與悲哀。
從他成爲皇上的那一日起,不論侍寢的女子是何身份,只要聽到冊封的聖旨就會歡喜得激動不已,因爲她們費盡心思求得都不過是後宮的一席之位。
可是傅容真不一樣,她自始至終都不想要那個位子,只想守在他身邊,只是這樣罷了。
耳邊似乎又迴響起那日在華嚴殿的偏殿裡她說的話,他站在門後,而她背對朝陽,聲音平靜而溫柔——“這樣就足夠了。”
思及至此,顧淵只覺得今日的心似乎格外反常,被一波又一波的情緒衝擊着,難以平靜。他低頭看着她安安靜靜的模樣,哪怕面上血污仍在,卻也美麗非常。
“容真。”他輕輕地喚她的名。
“奴婢在。”容真閉着眼,乖巧地應道。
他笑了,一邊伸手撫過她的眉眼,一邊說,“從今天起,不用再自稱奴婢了。”
見她臉一紅,他笑意更濃,卻帶着點說不出的深意,“朕希望你永遠如今日這樣溫順乖巧,不同於後宮裡的任何女人。”
不同於她們的勾心鬥角,不同於她們的心懷鬼胎。
如果是這樣——
如果是這樣的話,也許他可以試着以不同的方式去待她,不同於後宮裡的任何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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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皇上的旨意傳遍六宮,宮女傅容真賢淑溫婉,品行端莊,封爲從五品容嬪,賜居惜華宮。
從一名宮女直接坐上了從五品嬪的位置,聖旨一出,六宮皆驚。
這是昔日的曦妃也未曾受到的待遇,難道說皇上身邊又會多出一個曦妃那樣的紅人?
可是容真卻有些好笑,昨夜的帝王表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溫情一面,她還以爲他對她總有幾分上心了,可今日就立馬將她暴露在令衆人眼紅的境地之下。
究竟是憐惜還是虛情假意,也許只有皇上自己才說得清。
面上的傷被顧淵連夜喊來的太醫包紮過了,頂着這樣一張裹得嚴嚴實實的包子臉,容真在衆目睽睽之下接受了冊封。
惜華宮位於華嚴殿的西北方向,不算遠,現如今她是從五品的容嬪了,雖不能乘輦車,但卻有資格坐轎。
容真乘着轎子到達了惜華宮,內務府的公公帶來了四個宮女,四個太監,另有些賞賜,都是按慣例分配下來的。
由於晉位是件不小的事情,整整一上午,哪怕容真還有傷在身,卻不得不親力親爲,一點點處理好了這些瑣事。
好在她的東西很少,從華嚴殿的小院裡搬過來的也只有那麼兩個包袱,其中一個包袱還是先前皇上賞賜的白銀。反倒是內務府送來的那些份例大大小小堆了一屋子,光從這一點也能看出宮女與主子的天壤之別。
好不容易把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處理好,已經到了吃中飯的時候了,尚食局的人將午膳送了過來,容真也吃不下幾口,只是覺得造化弄人。
昔日的她也不過是做着這些吃食的小小奴才,如今竟然坐在這華美的宮殿裡,吃着往日自己做的東西。
往事歷歷在目,從她進宮到每日做的瑣事,從她投湖自盡到重生後的重重遭遇,容真拿着筷子在碗裡撥弄了幾下,終是放了下去。
然而一上午的繁忙還只是個開始,真正令人頭疼的是下午如何應付宮妃們送來的賀禮。
地位在她之上的妃嬪倒是自持身份矜貴,沒有親自來,只是派遣太監宮女送了過來;但地位在她之下的不少妃嬪都親自來了,有的只爲一睹她的廬山真面目,有的卻是爲了巴結討好,圖個往上爬的機會。
容真讓珠玉負責記錄妃嬪們送來的賀禮,而長順負責將東西搬進屋裡,她自己則忙着應付親自前來的妃嬪們,整個場面可謂是熱鬧非凡,整整一下午都沒有歇下來的時候。
真到了這時,她才感嘆起帝王的無情來。
這麼多花容月貌的女子被深藏後宮,卻在日復一日的等待裡逐漸老去,只是如今的她已然沒有什麼心情去同情他人,只是惱恨自己要花費這麼多的功夫去打發一羣無所事事的女人。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妃嬪來了又走,絡繹不絕,個個都是美人,簡直花了容真的眼。
一下午的時間過去了,她幾乎就沒有真正地記住一張臉,最後嘴角都快笑到抽筋。
她的面上還有傷,包着紗布敷着藥,這樣一遮一掩的,也很難讓人看清她究竟生得如何美麗,大多數的妃嬪都失望而歸。
幾乎是到了日落時分,一切才終於告一段落,容真累得飯也吃不下,徑直倒在裡屋的牀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新來的四個宮女裡有一個是近身宮女,一個是梳妝宮女,另兩個負責殿裡的瑣事與勞務。近身宮女名叫閒雲,年歲和珠玉差不多大小,先前一直在尚儀局學習如何伺候主子,如今學滿,正巧碰上容嬪受封,便被分了過來。
長順也算在宮裡待了些日子了,爲人機靈,又省吃儉用攢了些錢籠絡過年長的太監,人脈也比較廣了。趁着惜華宮終於清靜了,便出去打聽打聽了這批宮女太監的底細。不爲別的,就怕其中混有其他主子派來的奸細,他日害了自家主子,這就得不償失了。
次日清晨,容真起了個大早,新分來的負責梳妝的宮女汀蘭按照她的吩咐,將她打理得大方得體又不顯嬌媚,礙着面上有傷,她連脂粉都懶得抹,就這樣素面朝天地往皇后的景尚宮去了。
晉位是件麻煩事,不光意味着從今以後要每日早起去皇后那裡晨省請安,還要準備充分,有足夠的精力去應付即將到來的口舌之爭。
畢竟這後宮裡那麼多女人,成日也見不着皇上,唯一的樂趣亦或刺激就是趁着晨省的時候勾個心、鬥個角什麼的,若是能刺激到對手,那當然就暢快一整天了;若是運氣不好,落了下風,反被奚落,那估計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都會用來琢磨着日後怎麼報復回來。
容真目前只是個從五品的嬪,坐轎子自然沒有坐車輦快了,因此起得比高位妃嬪稍微早一些。
轎子行至荷花池畔,忽然慢了下來,容真撩起簾子看了看,從旁邊那條路出來了一輛車輦,車簾是掀起的,從她的角度可以看清對方的面目。
車輦上的女子容顏嬌媚,縱然不笑,脣角眉梢也自然上揚,看上去別有風情,特別是那微微上挑的眼角,爲她平添幾分嫵媚動人。
容真上一次陪同淑儀去參加太后的宴會時曾經見到過這個女子,只是因爲當時她並沒怎麼說話,所以容真也不記得她究竟是誰了。
閒雲與珠玉都站在轎子左側,閒雲在後,見狀微微側身到車簾邊,低聲道,“這是如貴嬪,按宮中規矩,主子需放緩速度,在道旁讓貴嬪先過。”
容真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那輛車輦很快就來到主道之上,如貴嬪也注意到了這個轎子,而此時容真已經放下了車簾,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假裝沒看見也是好的。
卻不料如貴嬪並不是什麼溫和忍讓的主,看見這個轎子頂新的,並非平日裡見着的那幾頂,而轎旁的宮女太監也面生的很,立馬就猜到了轎中所乘何人。
皇上已有大半個月未曾去過她的彩雲閣,這些日子又聽說了這個宮女在皇上面前怎麼怎麼得寵,如貴嬪早就想見識見識容真的本事,如今一大清早就碰上,真真是天賜良機。
容真尚在轎中,便聽見外面傳來一個嬌媚動聽的聲音,“紅映,昨個兒不是有個御前宮女晉爲嬪了麼?你說本宮今日在景尚宮可會見到她?”
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她聽個清楚,容真笑了笑,不爲所動。
被稱作紅映的宮女答道,“娘娘,被冊封的妃嬪第二日都要去向皇后娘娘請安的,娘娘自然會見到她。”
如貴嬪笑了笑,連笑聲也如樹上鶯啼似的,悅耳動聽,“本宮真是糊塗,光想着六品以下的妃嬪沒資格去給皇后請安,卻忘了凡是被冊封的,都要在第二日去叩謝皇后恩眷。”
那宮女也跟着笑起來,“娘娘您又錯了,人家是容嬪,堂堂從五品的嬪,哪裡是六品以下呢?”
那個聲音繼續如唱歌似的傳進耳裡,“呀,可不是麼,瞧本宮這記xing,竟然連嬪是從五品都給忘了。”
紅映寬慰她,“娘娘初次受封時也是從五品,只是接連又晉了分位,身處高位,自然忘了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兩人一唱一和,無非是在說給轎中人聽,區區從五品他們壓根不放在眼裡。
珠玉的臉色不太好看,閒雲也還算鎮定地站在那兒,長順卻是有些不服氣,但礙於身份,也不敢說什麼。
容真坐在轎子裡一言不發,簾子也不拉開,外人無從窺見她的表情。
如貴嬪本想奚落她一番,卻不料對方壓根面都不露,安安靜靜地等在那兒。她料定這個容嬪不過是個逆來順受的奴才命,從前是奴才,如今雖說當了主子,骨子裡的奴xing仍舊沒變。
皇上也不過是心血來潮喜歡上這種柔弱的路邊野花,過些日子也就乏了。
想到這兒,她輕蔑地看了眼那羣候在路邊的奴才和他們的主子,“快些走吧,人家坐的可是轎子,不是咱們的車輦,若是第一天晨省就遲了,那不是叫人笑話宮女出身沒禮數了麼?”
車輦很快就越過了轎子,朝着前方駛去。
長順忍不住朝着路邊啐了口,“狐假虎威!”
他說的不僅是紅映,也是如貴嬪。紅映出口傷人,憑的是自家主子分位比容真高;而如貴嬪憑的是從前是皇后身邊的人,如今受了寵,又有皇后的面子在那兒擺着,自然是恃寵而驕了。
“長順,不得胡言亂語。”容真的聲音從轎子裡傳出,淡淡的卻自帶幾分威嚴,“如今咱們身份不同以往了,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你也該有點分寸了。”
長順一愣,低下頭去應了聲,“是,長順失言了。”
閒雲卻是側目看了眼,雖說看不見轎中人的表情,但聽聲音也是從容冷靜的。
方纔面對如貴嬪的挑釁,自家主子一句話也沒有說,旁人都會認爲是容嬪惹不起對方,所以忍氣吞聲,就當吃了個啞巴虧。
可無論是誰聽見此刻容嬪的聲音,都不會認爲她是在忍氣吞聲,因爲她根本就沒把那些話聽進去,權當如貴嬪在放屁。
閒雲低下頭去輕輕彎了彎脣角——寵辱不驚,顧全大局,沒準兒自己這是跟了個厲害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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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穿行了好長路程,轎子終於停在了景尚宮外。
如貴嬪的車輦早就不見影子了,誰叫人家坐的是四個軲轆的,而給容真擡轎子的卻是四條腿呢?
轎子落地的一刻,另一輛車輦也同時停在了臺階之下,車輦的主人踏着太監的揹走了下來,卻沒有急着進去,而是停在原地看着容真的轎子。
長順拉開了轎簾,首先出來的是一隻纖細的手臂,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後,然後輕輕搭在了長順手上。
接着,轎中的女子扶着長順慢慢地走了出來,身姿輕盈,動作優雅,舉手投足間帶着幾分從容,甚是好看。
她極爲自然地擡起頭來,髮飾極爲樸素,身上一襲淡粉色石榴裙也十分簡潔大方,似是枝頭小花,不與紅杏牡丹爭妍鬥豔。
只是她的右臉還裹着紗布,看不大真切全貌,只除了兩隻烏黑明亮的眼眸燦若星辰露在外面,安靜之中又帶着點意蘊深長的靈氣。
容真的視線亦定格在了車輦前靜靜地望着自己的女人身上。
湖藍色的長裙上用金線繡着繁複的花紋,髮髻是端莊大氣的朝雲髻,妝容精緻好看,難掩姣好的面容下流露出的那份貴氣。
在這後宮之中容真認識的人極爲有限,但眼前這一個卻絕對是過目不忘,只因她便是當今後宮地位僅次於皇后的沐貴妃。
“嬪妾見過貴妃娘娘。”容真恭恭敬敬地行禮請安,眉眼裡俱是溫順。
沐貴妃勾起脣角,笑得十分美麗,“你就是容嬪吧,前些日子在竇太后那兒瞧見過,今日換了身裝扮,險些叫本宮認不出了。”
她說話的聲音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笑容無害美麗,叫人看不出喜惡。
容真從容應對,“難爲貴妃娘娘還記得嬪妾,嬪妾深感榮幸。”
“容嬪說的哪裡的話,連皇上也將你放在心上,本宮記得也不是什麼難事啊。”沐貴妃一邊笑,一邊扶着宮女朝臺階上走去,“還是快些進去吧,相信大家都等着一睹容嬪芳容呢。”
容真回頭看了眼珠玉和閒雲,沒有遲疑地道,“閒雲與我進去,珠玉和長順就在此候着罷。”
珠玉一怔,欲說什麼,卻見容真已然轉過身去,帶着閒雲往殿裡走了。
她有些心急,閒雲纔剛來惜華宮,爲何容真就這樣放心地帶着她踏進龍潭虎穴了?
容真沒有回頭,她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這大殿裡的所有人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陰謀家,珠玉既是要安安靜靜等着出宮的人,最好就不要露面了,以免被自己牽連,陷入妃嬪們無休止的爭鬥裡。
再者,閒雲出身尚儀局,對於禮節方面的知識瞭解得最多,有她在,自己也不至於出什麼岔子。
景尚宮裡的妃嬪們分爲兩列按照品級坐着,每個妃嬪身後都只跟着一個貼身宮女,而皇后坐在大殿上方。
容真自踏入大殿起,衆人的目光就齊刷刷地落在她身上,那些目光裡帶着不同的情緒,但毋庸置疑的是統統都令人深感不舒服。
她深吸一口氣,從容不迫地來到大殿中央,朝着皇后行了個禮,“嬪妾見過皇后娘娘,見過各位姐姐。”
後宮規定,六品以上的宮妃需每日來景尚宮晨省,向皇后請安。而容真不過是從五品,在場的妃嬪幾乎都比她分位高,只除了坐在最末尾的鄭良儀與安良媛。
皇后一如既往的溫和,笑着點點頭,“容嬪是第一次來晨省,昨日纔剛搬去惜華宮,忙了一天,臉上又帶着傷,今日還趕來向本宮請安,禮數很好,是個懂事的人。”
淑儀坐在皇后左下方的第一個位置,與沐貴妃正對面,此刻所有人的目光裡,頭數她的最陰鬱,飽含怒氣,叫容真想忽視都難。
還不待容真開口說話,她便冷笑着說,“看來容嬪的禮數還要因人而異啊,在皇后娘娘面前就變成了懂禮數的人,當真叫我刮目相看。”
在她對面的沐貴妃脣角一彎,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淑儀此話當真?可方纔我在殿外碰見容嬪,她可也如皇后娘娘稱讚的那般懂事守禮呀。莫非她的不守禮數唯獨展現給了淑儀?”
衆人都禁不住暗暗笑起來,淑儀想打壓容嬪,卻不料素來與她不合的沐貴妃偏要對着幹。
這下子淑儀的話簡直像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像是在告訴大家容嬪尊敬皇后,尊敬沐貴妃,唯獨不把她放在眼裡。
雖然淑儀平日裡論鋒芒,不及沐貴妃雍容貴氣;論帝寵,比不上如貴嬪那樣得寵,但因着前日夜裡與容嬪起了爭執,導致皇上一怒之下將尚爲宮女的容嬪冊封爲後宮之一,在場的妃嬪們對她很是不滿。
畢竟皇上本來就對她們不怎麼上心,如今淑儀竟又拉了個人來與大家爭寵,誰會給她好臉色呢?
淑儀臉色一變,正欲還擊,卻聽皇后淡淡地說了句,“說到此事,本宮正想跟淑儀談談,既然你主動提起,那本宮就當着大家的面說吧。”
皇后溫和歸溫和,管理起後宮來卻毫不含糊,她嚴厲地看着淑儀,“昨日皇上派人來知會本宮,要本宮對你前日做的事嚴加懲戒,以正後宮風氣。本宮一查之下,方知容嬪面上的傷都是拜你所賜。身爲我宣朝的淑儀,非但沒有氣度,難容他人,還濫用刑罰,損了身爲女子最重視的容顏,本宮問你,你可知罪?”
淑儀面上血色盡失,還欲分辯,卻忽地想到了前日夜裡皇上看她的眼神,心裡驀地一涼。
他分明是下定決心要爲傅容真出這口氣,要皇后出面不過是因爲他堂堂皇帝不願干涉後宮之事,自己爭辯與否真的還有用麼?
一片沉寂之中,卻聽容真忽地開口道,“皇后娘娘,當日淑儀對嬪妾嚴加懲罰,固然有些失儀了,但起因卻是嬪妾惹了她不開心。做奴婢的開罪了主子,受些罰也是應當的……如今太醫也說了,嬪妾的臉只要好好養着,過不了幾日就會好,希望皇后娘娘看在嬪妾的份上,就不要再罰淑儀了。嬪妾也不希望剛晉位,就與淑儀有了嫌隙。”
在場的妃嬪皆是神情莫測地看着容真,不少人覺得她可笑,難道她以爲這樣替淑儀求求情,淑儀就會對她感恩戴德,從此與她冰釋前嫌不成?
也有少數心思重的,例如沐貴妃,卻是別有深意地勾起脣角,這個容嬪可不簡單啊。
那日皇上那麼一來,淑儀顏面盡失,今日容真不僅不落井下石,反而替她求情,淑儀心裡怕是比受了罰還難受。
皇后看了看容真,又轉而看着淑儀,“容嬪初來後宮,就懂得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道理,淑儀你身處此位多少年了,怎麼就看不明白這個道理呢?祁兒還小,本宮念着你爲我們宣朝誕下了第一個皇子,恩准你親自養育他,既然爲人母親,就要有能容人的氣度,否則叫祁兒如何成爲像他父皇一樣能當大事的人呢?”
淑儀看也不看容真,只面無表情地說,“臣妾處事不當,請皇后娘娘責罰。”
皇后搖了搖頭,“容嬪替你求情,本宮也不願對你太過苛責,只是皇上盛怒,定要本宮嚴肅處理,淑儀你呀,這次是犯了皇上的大忌。”
淑儀一聲不吭,這個時候反而傲骨錚錚,只爲了保住僅剩的幾分顏面,至少不能讓祁兒日後在這宮裡擡不起頭來。
“這一次的事情是淑儀你失儀了,容嬪本就是皇上身前的人,你明知她的身份,卻執意要對她動手,此乃不敬。爲了嚴肅後宮風紀,從今日起,你降爲正三品修儀,三月之內取消侍寢資格,望你今後好自爲之,寬以待人,莫要再同前日一樣了。”皇后揮了揮手,“今日本宮有些乏了,大家先回去吧,容嬪你有傷在身,這幾日就不必來了,好好養着。”
皇上還是第一次爲一個女子干涉後宮之事,皇后看着容真離去的背影,有些怔忡。
皇上是她的丈夫,自登基前就與她結爲連理,如今眼看着她伴他身側也已有十數載,卻是第一次見他對誰上了心。
這十多年來,哪怕御前宮女再怎麼嫵媚動人,皇上也不曾垂憐過誰,可這個容嬪不僅蒙受聖恩,還令皇上重視如斯……
景尚宮裡的那個女子坐在空空的大殿裡,很久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殿外,淑儀——不,應該是修儀了,她挺直了背目不斜視地朝着自己的車輦走去,卻不料仍是避不過意料之中的落井下石。
“修儀姐姐也莫要氣,氣壞了身子不值得啊。”如貴嬪笑吟吟地趕了上來,“雖說今天皇上生姐姐的氣,但到底姐姐爲皇上生下了唯一的皇子,哪裡有隔夜仇呢?只是三個月不侍寢對話……哎,這日子也到底長了些,俗話說得好,花無百日紅,三個月與百日也相差無幾了。姐姐可要好生思量一下呀。”
修儀腳步一頓,“不勞如貴嬪費心了,三個月時間,對於那些以色事人的女人來說,自然花期已過。但本宮有祁兒,就不會有花旗凋零的那天,倒是貴嬪妹妹要爲自己好生打算打算了,畢竟要論花無百日紅的道理,與那新來的容嬪一比,妹妹你也似乎花期不再了啊。”
如貴嬪面色一僵,冷笑道,“姐姐如今泥菩薩過江,還有閒心來擔憂妹妹,妹妹可真是感動。只是昨日妹妹聽說,皇上似乎讓容嬪每月十五與大皇子同去華嚴殿請安,恐怕姐姐你唯一的心肝寶貝也有被人奪走的危險啊,姐姐你可要小心了。”
修儀冷冷地看她一眼,“如貴嬪知道的還挺多的啊,須知這宮裡知道的越少,就越穩妥,還望你莫要聰明反被聰明誤,不然本宮有今日,難保你不會步本宮的後塵。”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卻聽見如貴嬪在後面笑靨如花地說,“姐姐放心,妹妹雖沒有姐姐聰明,但好在皇上垂憐,還算寵着妹妹,妹妹就算是不懂事,也不會落得姐姐今日的下場。”
周遭有人暗自嘲笑,有人視而不見。
而此時,沐貴妃踏上車輦,離開之時不緊不慢地在裡面說了句,“恃寵而驕的人,等到恩寵一過,也不過就是條喪家之犬罷了。”
臺階之下,原本還笑得美麗動人的如貴嬪倏地沒了笑意,帶着恨意望着沐貴妃的車輦消失在轉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