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上位手冊
大皇子顧祁每隔半月就要來拜見顧淵一次,容真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手裡的茶杯差點掉下來。
這個孩子簡直是和皇上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縱然只有七歲,那眉眼卻已有七分顧淵的模樣。
顧祁雖然只有七歲,卻已會用奶聲奶氣的嗓音說些套話,故作老成地行君臣之禮了。
他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一字一句地說,“兒臣參見父皇。”
顧淵面對兒子時也依舊嚴肅,嘴脣緊抿,面無笑意,只嗯了一聲,然後淡淡地問道,“朕聽說這幾個月周太傅在教你對弈,學得如何了?”
顧祁謙虛地道,“兒臣尚在摸索當中。”
“須知對弈雖能陶冶情CAO、培養品xing,但也不能爲此荒廢正事。”顧淵頓了頓,又問了些別的方面,父子倆一問一答,一板一眼,儼然一副君臣模樣。
容真想笑。
這哪裡是一個父親面對兒子時應有的態度?嚴肅,疏離,一絲不苟,面上連半點笑意都找不到。
顧祁還那麼小,哪怕被宮中的教條禮節教導得老成世故,舉止言談遠遠超過七歲孩童,卻始終還是個孩子。
他這樣一絲不苟地面對着自己的父親,眼裡卻流露出渴望父愛的神情,眼巴巴地望着顧淵,又是緊張又是期待。
她略一思索,上前爲顧淵倒了杯茶,然後輕輕遞給他。
顧淵微微擡眼看着她,似是在問她這是要做什麼。
容真垂眸,“皇上,大皇子一路趕來華嚴殿,想必也累了,不如請他坐一會兒,奴婢爲他泡杯茶?”
顧淵眼眸沉了沉,只說了句,“朕還有奏摺未曾批閱,政事繁忙。”
他轉過頭去望着顧祁有些失望的眼神,卻選擇避而不見,如往常一樣淡道,“祁兒若是無事,便先回去吧。”
顧祁面上露出焦急的神色,忙道,“父皇,兒臣還有話要說……”
顧淵看着他,沒說話。
於是顧祁硬着頭皮說,“父皇,母妃近日身子不大好,想必是……想必是思念父皇所致,祁兒斗膽,希望父皇有空的時候……可否去看看母妃?”
他的表情小心翼翼的,生怕惹惱了父皇。
顧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你母妃教你這樣說的?”
顧祁連連搖頭,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囁嚅道,“兒臣……兒臣只是擔心母妃……”
可是滿腹希冀最後只換來顧淵一句,“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顧祁聳搭着小腦袋,垂頭喪氣地走了。臨走前,他忽地看了容真一眼,眼裡是藏不住的探詢與疑惑。
大門合上,顧淵低頭看着桌上的奏摺,忽地開口道,“你的膽子如今是越來越大了啊。”
容真忙跪了下去,習慣xing地磕頭認錯,“奴婢知錯,請皇上責罰!”
顧淵看着她烏黑的髮髻和纖細白皙的脖子,只覺得到了嘴邊的話一滯,不知爲何發不出火了。
這個宮女委實大膽,但每每惹惱了他卻又會見風使舵,在他發怒之前就跪了下去,乖順無比地認錯道歉。
顧淵淡淡地看着她,“朕說了,膝蓋軟是好事,但不要以爲只要做錯了事,跪一跪認個錯就會過去。”
容真似是有些委屈,擡起頭來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然後又垂下頭去。
顧淵頓了頓,才睨她一眼,“想說什麼?”
容真低低地道,“大皇子也不過是個孩子,奴婢見他巴巴地望着皇上,只爲了聽皇上一句溫言軟語,所以才自作主張,想要滿足他這個願望……”
顧淵牽起嘴角,忽地反問她,“你怎知他的願望?”
容真急急地擡起頭來,“皇上不要不信奴婢,奴婢也曾爲人子女,自然知道做子女的心。昔日還跟在爹孃身邊時,奴婢也希望能得到爹孃的關心呵護,那時候看着爹孃,也是大皇子這樣的眼神。”
顧淵看着她忽然話多起來的模樣,只覺得此刻的她面目生動得不似平常,這樣不顧一切表達內心想法,脫離了平日裡的溫順隱忍,當真要順眼許多。
忽然就笑了起來,他挑眉看着她,片刻之後才緩緩道,“生在帝王之家,卻妄想着享受尋常百姓纔有的天倫之樂,你覺得這切合實際嗎?”
他不知哪兒來的耐心,竟然和一個宮女討論起這樣深奧的話題來。
容真倏地愣住。
“朕自幼喪母,跟在竇太后身邊。竇太后怕朕對尚爲太子的大皇兄造成威脅,難得讓朕見先皇一次。因此先皇與朕的感情……就如同今ri你看到的朕與祁兒一樣。”顧淵的語氣淡淡的,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容真想說什麼,又一副不敢說的樣子,顧淵嘆口氣,“不用忌諱那麼多,朕暫且準你言論自由。”
於是容真鬆了口氣,擡頭望着他,“當日皇上因爲竇太后,沒能與先皇享受到父子情,如今又爲何要將這樣的事情強加於大皇子身上呢?”
顧淵笑了笑,緩緩站起身來,走到窗邊,頭也不回地說,“大皇兄有了父皇的垂青,竇太后的溺愛,最終多情心軟,難成大器。要想在這宮裡成長起來,自小就需生長在逆境之中。朕的皇兒不需要什麼一帆風順的幼年,也不需要父皇母妃的溺愛,朕要祁兒從現在起就學會自食其力,學會獨自承受這宮裡的爾虞我詐。”
容真望着他的背影,面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嘴裡卻是說着恍然大悟的話,“是奴婢無知,不懂皇上苦心。”
他肯對她透露這些心裡話,是否意味着她對他而言至少不只是太后的棋子那麼簡單了呢?
在她看來,顧淵這樣對待顧祁,原因之一自然是他說的這樣,要讓顧祁在逆境之中成長起來,無人可依仗,一切靠自己;但另一個原因,難保不是因爲就連顧淵自己也不懂得如何去愛自己的兒子。
顧淵從未得到先皇的一丁點垂愛,凌嬪去得也早,不曾陪伴左右。從一個受盡冷眼的皇子到如今高高在上的皇帝,他未曾體會過人與人之間的哪怕一丁點溫情,又如何懂得去愛一個人呢?
從顧祁到自己,容真忽然覺得奪得帝王心這個任務也許更像是帶孩子,教會這個高高在上的皇帝如何去愛,實在是可笑得緊。
第二回見到顧祁時,顧淵尚在早朝,容真剛進大殿,顧祁卻已在殿內等候。
她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奴婢參見大皇子。”
卻聽那孩子冷冷地對她說,“你就是傅容真?”
容真有些吃驚,擡頭便對上一雙充滿敵意的眼睛,那孩子不過七歲,竟然用這樣仇視的目光看着她,如臨大敵。
她立馬就意識到,一定是淑儀跟他說了些什麼。
“回大皇子的話,奴婢正是傅容真。”她放柔了聲音,眼眸含笑地望着他。
顧祁猛地跳下椅子,用孩童的聲音對她喝道,“大膽jian婢,成日在這大殿裡引誘我父皇,害得我母妃連父皇的面都見不着,你可知罪?”
他的聲音奶聲奶氣的,尚帶嬰兒肥的笑臉漲得通紅,言語裡卻是飽含怒意。
容真無奈,只得故作驚惶地垂下眸去,眼裡染上些許淚光,“大皇子何出此言?奴婢昔日伺候淑儀娘娘,盡心盡力,不曾有過半點差池,還幫娘娘留得皇上半月內去了元熙殿多次。若是奴婢想對娘娘不利,當初又何必那樣做?”
顧祁半信半疑地看着她,這個女人並不像母妃和那些奴才說得那樣,什麼狐媚子,什麼女妖精,她甚至連妝容都化得極淺極淡,一點不像後宮裡那些妃嬪,濃妝豔抹,成日裡爭妍鬥豔。
可他仍然一口咬死,“我母妃不會騙我。”
容真輕而易舉看出了他眼裡的猶疑,溫言道,“大皇子不信奴婢,奴婢也無可奈何,但奴婢仍舊希望能幫到大皇子。若是大皇子能與奴婢保守秘密,奴婢願意助大皇子一臂之力,得到皇上的愛憐。”
小孩子再怎麼精明,也始終還是個孩子,區區三年的歷練如何能看盡宮中的人心譎詐?
顧祁做夢也想得到父皇的寵愛,偏生容真的表情是那樣溫柔,那樣信誓旦旦,彷彿已然爲他展現出父子和樂融融的場面。
他狐疑地望着她,“此話當真?”
容真含笑道,“奴婢願以xing命擔保,絕無虛言。”
後來,顧淵回來了。
鄭安推開殿門,大殿裡一大一小趴在地上不知在做什麼,看的顧淵一愣。
還是顧祁先聽到推門聲,回過頭來笑得一臉燦爛,“父皇!”
他猛地跑過來拉住顧淵的手,動作十分自然,但顧淵卻輕而易舉看出了他眼裡的忐忑不安,彷彿怕極了這樣的親暱舉動會被拒絕。
顧淵頓了頓,還未做出下一步舉動,就見容真也站了起來,用和顧祁一模一樣小心翼翼的目光看着他,眼裡充滿希冀。
她還是沒有死心。
顧淵沒什麼表情,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這個女人失去了爹孃,明明自己被人算計得體無完膚,家破人亡,此刻卻還是這樣執着地去心疼着一個孩子,該說她傻還是天真?
被淑儀當做棋子,被太妃太后當做棋子,如今竟然還是這麼愚蠢,做着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
他的目光緩緩落在桌上的硯臺裡,似是看到了那日落進墨裡的淚水,那種痛失親人的感受,自己也曾經歷過。
眼下,握着他的那隻小手有些顫抖,掌心裡全是汗水。
眼前,容真安安靜靜望着他,用眼神做着無聲的祈求。
顧淵有了片刻的遲疑,想嘆氣,卻終於沒有鬆開那隻手,只是淡淡地問了顧祁一句,“你們在做什麼?”
顧祁的眼裡閃過又驚又喜的光芒,不可置信地擡頭望着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容真教他這樣不顧禮節,這樣大膽而不懂事地去表達自己的感情,這與母妃和太傅素來教導的都不一樣。
可她說以xing命擔保皇上不會動怒,對父愛的渴望讓顧祁咬着牙關決定試一次,結果真的成功了!
容真也鬆了口氣,充滿感激地望着顧淵,下一刻卻跪了下去,“奴婢有罪,請皇上責罰。奴婢不應擅自教大皇子下什麼五子棋,叫大皇子失儀。”
顧淵眼眸一沉,冷聲道,“傅容真,你的膽子當真是越來越大了,你以爲朕不敢罰你麼?”
他要罰她,不是因爲她教大皇子玩這些不成體統的東西,也不是因爲她自以爲是地教大皇子如何博得父愛,而是她當真仗着自己對她失去雙親的事情抱有一絲憐憫,反覆揣測着他的心意。
他豈會看不出她教顧祁下五子棋的用意?無非是希望顧祁與他多一個話題,可以滔滔不絕地在這殿裡講上幾柱香的功夫。
可是她要明白的是,這宮裡最忌諱的就是擅自揣測聖意。
“去外面跪着,沒朕的吩咐,不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