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江南返京後的那個春天,探春提議姐妹們結了詩社,其後一年有餘也有多次聚會。寶玉聽聞後在家中心癢難耐,偏又進不得園子去,於是只好託人央求三妹妹把衆人的詩作謄寫一份出來給他一觀。
探春素來與他兄妹情厚,就將他所請之事問詢衆人,家中姐妹自幼與他和睦,也覺亦無不可,卻不曾想寶玉得到詩集後如獲至寶,每日放在手邊賞玩不說,還另抄錄了一份帶出去在一衆詩文朋友面前炫耀。
那些人讀過詩後無不驚奇,聽說是青春年少才貌雙全的女子所作,又是寶二爺的親戚姐妹,當下也就吹捧上了天。有些輕浮的還笑道,國公府的小姐確實不同凡俗,不似那些女子無才就是德的人家,生養出的女兒無味的很。諸如此類讚美之語說到後來就不似正經的好話,偏寶玉從小放誕不羈,竟也全然未覺不妥,只當作是旁人的誇讚豔羨之辭。
寶二爺聽了那些吹捧之詞,整個人都飄飄然的,走時連詩集也忘了收回。座中有幾人多了個心眼,琢磨着將詩集抄錄幾份傳播出去,一來風流才子們都願爭相目睹,二來說不定更投寶二爺所好。
正打着如意算盤,冷不防有人從旁將詩集抽走了。那人且驚且怒地擡頭,見是個眼生的俊逸青年,淡淡地看着詩集,面上喜怒難辨。
“明玕——”
被奪了詩集那人正待理論,一眼望見了後面那位一身華貴打扮的青年,一肚子火氣就是瞬間跑得無影無蹤,縮了頭躡手躡腳地跑了,生怕慢了一步就被那位難纏的主揪住一樣。
那貴族青年眼中卻無旁人,只是笑意盈盈地搖着摺扇看着奪詩集的那人,
“江南一別已有數年,不想有今日重逢。明玕你是何時來的京都?”
秦鍾這天跟着紀昀赴會,到了地放眼一望,不是王孫公子就是文采出衆之輩,不免心中苦笑。果然方纔開席,就有人提議詩文會友,並請紀昀出題且評判。
秦鍾眼見唯一能當槍手的友人,也被拉去當主考官了,於是也不作他想,只做好準備一會兒認罰多飲幾杯就是了。
他既存了此念,又見席上所備的美酒亦非尋常,就先去取了來飲,不想卻與另一人撞在了一起。那人看着他笑道:“不想在此遇到酒中知己。”
秦鍾見此人姿態瀟灑,然而卻也似對衆人議論的文章之事渾然不上心,不由得心中一動,想着莫非是同道中人。於是就答道:“我是個粗人,一會兒就不獻醜了,索性先準備好罰酒就是了。”
那人一搖扇子,笑道:“小兄弟不似凡俗之輩,可見是太過謙了。在下方逸,還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秦鍾答了名姓,卻暗暗思索着這姓氏雖平常,此人看着卻是大有來歷的,就聽他又笑道:“不瞞秦兄弟,在下平生也慢於詩文,幸好今日卻帶了友人同行,足以一撐場面。”
秦鍾聽着竟也是與他先前一般的主意,況且此人說話爽快,姿態也坦然毫無做作,不覺心中已有三分親近之意。於是就問方逸,不知他找來相幫的這位友人是哪位大才子。
方逸低低笑了兩聲,然後向着一旁看了過去。秦鍾順着他的視線,見人羣之外有一人獨立,身姿清逸挺拔如竹,一派沉靜澹泊,在這人聲鼎沸之所,猶有逸然出世之感。
待到衆人比拼詩文之時,方逸果然推那人出來代爲應對。那人行事低調未露鋒芒,應答恰到好處,未存技驚四座之念,卻已可見志趣談吐與衆不同。不多時,連紀昀也注意到了他,舉盞上前意欲結交此人。
方逸閒適地笑道:“有勞紀大學士動問,說來我這位朋友,單名一個‘昀’字,恰巧與大學士同名呢。”說着又轉頭朝着友人笑道:“明玕,此人紀昀,是京中名士,實則最是促狹不過。”
紀昀聽了他此言也不惱,只是眨了眨眼,口中念道:“明玕?”卻看着方逸笑道:“難爲你這樣一個人,竟是個不識字的,他的名又怎會與我的是同字?”
方逸一愣,他的那位友人卻看向紀昀,一揖爲禮,“紀先生果然高明。實不相瞞,方逸所言者,乃在下化名。在下原姓商,單名筠,竹均筠。”
方逸此人看着和氣,其實眼高於頂,那年在外省偶遇此人相結爲友,竟是從此不把其他人放在眼中了。他早知商筠真實名姓,筠者,竹也,別名明玕,故而纔會爲他取了這樣的字。然而他知商筠在京中用的是化名,故向他人引薦之時自是也依他的化名,不想到了紀昀這個大行家這裡,卻一眼就看破了,反而拿來嘲笑他不識字。
紀昀與這位商筠倒是一見如故,聽了他的名姓,又問過祖籍後,略一思索,問道:“商兄既是揚州人士,可知昔日揚州有位商大人,也是一時大儒……”
商筠淡淡道:“江湖羈旅多年,不記前塵舊事。”
紀昀一點即透,隨即帶過了話頭,他與商筠相談甚歡,轉眼又見了方逸在一旁,卻未打算輕易放過他,聽聞“明玕”這兩個字卻是方逸混取的,竟在一旁又故意笑道:“說來也是緣分非淺,商兄不但與昀同名,連‘明玕’二字也與在下的愛妾沈氏相同呢。”
此言一出,方逸的笑容再也繃不住了,他也知紀昀有位姬妾姓沈,在閨中時就曾言過“不爲田家婦、寧當貴家媵”“女子當以四十以前死,人猶悼惜”,才名傳播於京內,後嫁與紀昀也堪稱風流雅事。只不過雖有耳聞,又怎知沈氏的字爲何。
此前商筠也無可無不可地由着他喊,現下知道了與女子妾室同名,也不知道會不會跟他翻臉。故而他雖是暗惱紀昀的促狹,但大部分心思還是在擔心商筠的反應上,於是小心翼翼地從旁窺看,但見他神情自若,並無不豫之意,這才稍稍放心。
秦鍾卻在想着,揚州,商姓的書香門第、官宦之家,不知怎的,倒似有聽聞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