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難(9)

“朕本來想將你母妃移出光華樓,但這陣子,她身體不好。等過一陣,晉了她的位份後再說吧。”

聽說倪櫻身體不佳,弘毅的心頭不好的預感疊疊涌來。

轎輦停在光華樓前,弘毅就聞到一股沖鼻的藥味,可見她的身體是很不好了。

倪貴儀的宮奴秋收、冬藏站在門口,看見弘毅,滿含熱淚,跪下呼道:“皇上金安,殿下金安。”接着,便是一片泣哭之聲。

弘毅心在顫抖,因爲越往裡走,藥味越是濃厚。終於見到朝思暮想的母妃,他撲通在倪櫻榻前跪下,“母妃,孩兒回來了!”一語未完,雙淚成行。

倪貴儀躺在南漆羅漢牀上,額頭頭上勒着紫羅蘭綴紅寶石的昭君帽。形容枯槁,一副病態,看見弘毅,掙出笑意,“快——過來些,給母妃看看。”

“是。”他挪着膝蓋靠近牀沿。

倪貴儀愛憐地摸着他的臉,一遍一遍地摩挲,忘情地眼淚簌簌落下。母子兩人膩歪了一會兒,弘毅方想起自己已經不是能肆意撒嬌的年紀。不好意思又關切地問:“母妃生了什麼病,要不要緊?”

倪貴儀咳了兩聲,“沒大礙。一點小病。”

“御醫來看過嗎,吃了些什麼藥?”

弘毅不停追問,倪貴儀卻不關心自己,她的全副心思都在兒子身上。“哎,你別說話。讓母妃好好看看你。弘毅,你長好了,也高了。……這幾年,母妃好想好想你。做夢都在想。”

“母妃,孩兒也想您。”

在弘毅記憶中,他的母妃並不愛香薰。今日這寢殿之中卻瀰漫着一股膩人的香味。用鼻子使勁一嗅,不僅有香料之氣,還有血腥之味。他不禁愕然,再次追問母妃,究竟還了什麼病。

倪貴儀面露倦倦之色,一個勁推說沒病,就是想他導致思欲成疾。現在他回來,病自然就好了。

母子兩人四年未見,彼此心裡都有說不完的話,也不知道說了多久。直到潘甲過來,悄悄在弘毅耳邊說道:“殿下,您剛回來,往後和貴儀娘娘要怎麼見就怎麼見,要怎麼說怎麼說。現下,皇上還在養心齋等着殿下哩。不如讓娘娘好好休息吧。”

弘毅只能起來,“母妃,孩兒明日再來看你。”

倪貴儀戀戀不捨地放開他的手,笑道:“去吧。和病人呆久了會過病氣的。來日方長,咱們娘兩不在一時。”

秋夜微涼,繁星滿天,星河浩瀚,皎月當照。

愛子歸來,龍心大悅。要與歸來的兒子暢飲兩杯。紫檀翹翅桌,擺上珍饈佳餚,呈滿瓊漿玉液。

弘毅來時,計錕正在等他。

“父皇。”他依禮如儀。

計錕指了指對面,“坐。”

“兒臣遵旨。”

雖說如今的父皇,對他慈愛溫柔,和四年前大相徑庭。弘毅還是不自覺懷有畏懼之心。因爲缺失的父愛不是想彌補就可以彌補得了,心中的隔閡也不會因爲一兩句溫柔軟語而消失。

弘毅恭敬地斜坐在椅子上,側身坐下。

“吃吧。”

他拿碧玉箸,桌上皆是昔日他喜歡的食物。

燕窩松子雞熱鍋、羊肚絲羊肉絲火鍋、口菇鹽豬肉、竹節卷小包、螺螄包子……

芙蓉雞近在眼前,吃起來卻如同嚼蠟,原來覺得鮮甜的羊肉,吃起來怎麼腥得難以下嚥。何止芙蓉雞和羊肉的味道不對,桌上的其他菜色樣樣不合適。

習慣是一種可怕的東西,習慣了素淡,就很難再習慣濃豔。不是太濃,就是太油,不是太花俏,就是失本真。弘毅勉強吃了幾口,不得不停箸。

“菜不適口,讓御膳司再做。”

“謝父皇厚愛,御膳司做得很好。兒臣是擔心母妃的病,所以——”

計錕皺眉道:“你一個大丈夫,怎能讓這等的小事縈心間?你母妃的病自有御醫伺候,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什麼叫“沒什麼可擔心的”!

如果真沒有什麼大不了,母妃會目色陰鬱,臉白得似紙?

計錕見他不說話,若有不高興地說道:“朕不會虧待你母妃。大哥哥和三哥哥都已經封爲親王。朕也準備冊封你爲賢王,你的母妃就……就爲皇貴妃好了。你暫時就住在端木宮,可好?”

弘毅的腦子木僵木僵,端木宮,古爲太**,屋頂上飾以綠色琉璃瓦,取其“青青草木”。象徵着少年蓬勃生長之意。所以,又被人稱爲青宮。

中晉立國以來,端木宮出過四位太子。但是計錕沒有封過太子,自然沒有住過端木宮。他登基之後,也一直不立太子,端木宮就空了好多年。如今,讓他去住,其中深意,弘毅不敢深想。

潘甲悄悄拉弘毅的袖子,小聲道:“殿下,快謝恩啊。”

他這才撲在地上,山呼萬歲。

“起來吧。封你爲賢王,是朕早思慮好的。過去不封你,是怕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朝堂之上風雲詭譎,貴爲皇帝,也不是事事能隨心所欲的。如今你雖回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尤其要提防那些能與你親近的人。”

弘毅滿臉懷疑又滿臉疑惑。

“你別這樣看朕,也別以爲朕是嚇唬你。朕說的都是實話。這些話,朕以前不說。是你太小,說多了,反而使你不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爲了立太子的事,大將軍和暗衛門已經鬥得兩敗俱傷。如果你留在宮裡,沒有離開。他們首先要除掉的人就是你啊。”

弘毅的心臟熱熱的,像有一道暖流滋潤了他的四肢百骸。他一直以爲自己是不受寵的孩子,結果到最後才發現,自己受盡寵愛。

“二哥哥,你靠過來一些——”弘毅乖乖地靠着計錕的腳邊跪了過去,計錕拉着他的手,像天下最普通的父親那樣,慈愛地說道:“都說一個好漢三個幫,爹爹不僅要你住端木宮,還要送你三個得意之人。有了這三個人,你就能如虎添翼,誰也傷害不了你。”

弘毅正在琢磨他說的三個得意之人,究竟是哪三個得意之人。韋崇、葉魁、葉鋮閃身走了進來。他們跪在御座之前,先向計錕見禮,然後才向弘毅行禮。

弘毅和韋崇的關係自不用說,再說韋崇本身,剛正不阿,天下第一大鴻儒,是鬥倒沈喻的一把鋼刀利刃。

再看葉魁和葉鋮,這叔侄二人是葉家的頂門樑柱,有了他們在,暗衛門就不敢輕舉妄動。

弘毅連忙把他們扶起來,韋崇雙眼含淚。

計錕對着三人說到:“從此往後,你們不但要忠於朕,更要忠於殿下。因爲他就是朕心中早已屬意的太子!”

韋崇、葉鋮和葉魁異口同聲地說道:“臣等謹遵聖御。”

計錕哈哈大笑,興之所致,居然從懷裡摸出虎符塞到他的手裡,“拿着!有了這枚虎符,京師的羽林軍盡歸你所掌握,而且還能去星臺大營調動朕的健銳營。”

在場之人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奉山大營的健銳營是拱衛皇帝的禁軍,相當於皇上的親兵衛隊。所以纔會有誰能擁有健銳營,誰就擁有了禁庭的說法。

計錕的大手緊緊把弘毅的手包住,“這樣東西千萬千萬妥善保管。大哥哥和三哥哥一直想要,爹爹都沒給。”

弘毅的心裡呼啦啦燒着野火,這滾燙的火一直燒到他臉上,紅得似血一般。

怎能不感動?又怎能只是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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