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淵閣見到弘毅的第一天起,韋崇便對這位皇子心生一種異樣。
這種異樣並非來自身份上的差別,而是來自弘毅自身。弘毅身體不好,比同齡人瘦小,但卻有一種隱隱從內到外透出來的王氣。
人人只看到他敏感、憂傷的氣質,往往會忽略他不經意綻放的崢嶸,以及與年齡不符的成熟。
老虎之所以成爲老虎,是它能突然勃然而發的致命一擊。沉睡時,一般人根本分不清是睡着的是老虎還是病貓。
帝王之家,學生之於老師,老師之於學生往往互爲脣齒。皇子未登帝位之前要靠老師運籌帷幄。登帝之後,帝師依靠帝王實現政治抱負。
三位皇子之中,馳睿有沈喻撐腰,昊麟有德貴妃掌舵。他們誰也不會看上一個寒儒,哪怕韋崇滿腹經綸,有孔明之才。
韋崇能選擇的唯有默默無聞的弘毅。因爲弘毅身爲皇子,身份卻並不尊貴。在明朗的馳睿和英武的昊麟面前顯得格外的微小和沉默。
沈仙珠捉弄他下跪拜師之事和他不跪馳睿之事兩兩比較,就可以發現,他雖人小,禮義廉恥二字卻很懂得。
這樣尊師重道的孩子,哪個爲人師表的不欣慰和喜歡呢?把身家壓在名不見經傳的弘毅身上,本身就是冒險。一個沒有外戚,母妃無勢的皇子敗是意料之中的事,僥倖勝了,榮光將不可限量。
這本來就是一種冒險行爲,韋崇也沒想到,一賭就賭中了。
帝王心海底針,皇上看似昏聵,對三位皇子的未來卻早有了一番計較和安排。皇后和德貴妃鬥得歡,鹿死誰手還真不一定。
韋崇受皇上囑託,每月初一、十五來西嶺寺看望弘毅一次。帶來書籍、筆墨和日常生活用物。一道而來的還有韋月眉,送來棉被、棉衣,亦帶來倪貴儀的牽掛。
女孩心細如髮,好整潔。每每來了,都要爲他整被鋪牀,順帶地也將瘋和尚的牀褥整換一新。
瘋和尚看見新牀被褥大笑三聲,也不言謝,心安理得地受用了,彷彿天經地義。
故人相見,弘毅心中歡喜,和韋崇有說不完的話,對月眉心存感激。
他走到正在鋪牀的月眉身後,悄悄說到:“月眉,你能幫我個忙嗎?”
月眉停下手裡的活,恭敬地道:“殿下,什麼事啊?”
“幫我帶封信給仙珠。”他臉紅如燒地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溫熱的信封猶帶着動人的心跳。
月眉接過信,垂目而下,指尖在粗糙地信封上小心滑過。
“一定要幫我交給仙珠。”
他又囑咐一次,滿懷希翼,也深信如果仙珠知道他在西嶺寺一定會來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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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毅去哪兒呢?
仙珠真是快急死,尋了好幾個月都是音訊渺茫。母親告訴她,二皇子和倪貴儀觸了聖顏,被皇上貶到行宮閉門思過去了。
行宮?
哪處行宮?
皇家行宮就有好幾處,不僅京師有,洛陽、北郊還有。此外還有秋獵場、冬獵場都算得上行宮。
面對仙珠的追問,閔氏語焉不詳。逼得最後,發火道,別問了,問了也是不知道。
仙珠跑去問皇后姑姑也碰個軟釘子,轉頭來央求馳睿幫忙。
“睿哥哥,親哥哥,好哥哥,你就幫我去打聽打聽嘛。倪貴儀和弘毅究竟去哪兒呢。”
剛過正日,行過的大朝會,楚雲宮一派喜氣洋洋。
馳睿手裡拿着一本書假意在鏤花窗下翻着,對仙珠的話充耳不聞。
書上突然一句“遵彼汝墳,伐其條枚;未見君子,惄如調饑。”跳到眼珠子裡,氣得他把書卷起來重重砸在手掌上。
“我不知道。”
看到仙珠像無頭蒼蠅一樣到處尋找弘毅的下落,他就無比煩躁。
“你是睿親王,只要你肯去找——”
“沈仙珠!”他憤怒地把書摔到地上,“你瘋了嗎?父皇封我親王,是用來幫你找人的?”
仙珠退後兩步,從小到大馳睿還從未對她如此兇過。
她鼓起腮幫子,薄怒地看着他,“你不幫就不幫!兇什麼兇!哼,我也不稀罕你幫!”
說完,扭頭就往外跑,和端茶進來的侍女撞個滿懷,茶水潑到身上也顧不得。馳睿喚她的名字,也不回頭。
仙珠氣哼哼的,正好在正月,索性出宮回家。她暗暗嘀咕。大不了把一個一個行宮翻過來,不信找不到!
今日是正月初十,新年的尾聲已到,還未到上元節的高潮。沈府還沉浸在節日的歡騰氣氛中,奴僕搭梯子在府門前掛彩燈。
潞王妃沈煙靈從潞南送來一批彩燈,有風燈、水燈、琉璃燈、走馬燈、水晶燈……
闔府的女眷們都來揀自己愛的命僕人掛到門上。大家你看我的,我看你的,笑笑哈哈擠成一團。
仙珠剛下馬車,遠遠便看見閔氏,大嫂宣氏並着幾位庶母姊妹站在庭院裡觀燈。她本想悄悄不驚動人,卻被宣氏一聲“二小姐回來了”生生暴露位置。
衆人齊刷刷地看着她,躲又躲不得,只得上前向衆人行禮。
先揚聲乃是妾室柳氏。一身雪裘,高鼻薄脣十分美豔。柳氏是屏兒的生母,屏兒在楚雲宮深得衆人喜愛。爲孃的欣喜,難免會滋生一些想法。同樣是女兒,屏兒未必就比仙珠差。在柳氏眼裡,指不定還是自己的女兒強一些呢。
柳氏抿着嘴笑道:“二小姐這是打哪兒來啊?聽說,二小姐最近四處打聽二皇子的下落。女孩子啊,還是矜持一點的好。畢竟是官宦小姐。”說到這裡,她又斂住笑容,低聲對閔氏道:“姐姐不會怨妾嘴碎吧。也不是妾該管的閒事。只是將軍不在家,不得已多嘴一句。妾也是怕將來鬧得收拾不了,對誰都不好。”
看見仙珠風塵僕僕回來,閔氏的臉色已經不好,再聽到柳氏陰不陰陽不陽的話就更加難看。
仙珠不客氣地頂撞道:“柳姨娘,既然是不該管的閒事你就不要管!在這個家裡,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的事,就是給我們留體面了。至於我爹爹,他在知州督戰,你莫把他擡出來壓阿孃。如果要理論,不如我和你一起去知州。在爹爹面前當面鑼對面鼓的說道一番,省得你怕這個、怕那個。”
柳氏被懟得臉上青紅紫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