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孫成蕙對劉存義說:“你看,咱把湯平請到家裡來吃頓飯好不好?”

劉存義眼一瞪:“你發什麼神經?!”

孫成蕙說:“我想,你們終究是朋友一場,冤家宜解不宜結;二來,我也有點私心,想問問當年下放的事,當年下放時,我是第一批,沒辦過離職手續……”

劉存義怔了一下,不做聲了。

孫成蕙嘆着氣:“當了多年臨時代課老師,人家說一聲不要,就不要我了,心裡真不是滋味。可也不能怪人家,咱就是臨時工麼!哦,孩子們也勸我找湯平哩!”

劉存義這才說:“成蕙,我支持你去找湯平,可咱不和他喝酒!”

孫成蕙點點頭,又說:“當了多年家屬,和外邊人說起話來,我就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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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存義說:“讓敢鬥陪你去!這丫頭能說會道,無理賴三分,有理更不讓人!”

孫成蕙忙擺手:“別,別,與其讓敢鬥陪我,我不如自己去!這丫頭可是太會說了,她說出的話能把湯平氣死,也能把咱的臉丟死!”

劉存義覺出了點啥:“成蕙,那你的意思是?”

孫成蕙這才被迫說了出來:“我想請你抽空陪我去,當年是你代我表的態。”

劉存義想了想說:“我去不好,我不願去求湯平!”

孫成蕙知道丈夫的倔脾氣,只好硬着頭皮,自己去了局黨委。

湯平挺熱情,一見孫成蕙就對秘書交待:“小王,告訴辦公室,我今天要接待一位重要客人,請他們都不要打攪我。”

孫成蕙說:“湯書記,我……我說幾句話就走,不能影響您的工作!”

湯平笑呵呵地說:“嫂子啊,我今天最大的工作就是接待好你這個老黨員!”

孫成蕙馬上接着這話頭問:“湯書記,您……您還記得我這個老黨員麼?”

湯平拿出一些水果擺在孫成蕙面前,很認真地說:“咋能忘了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孫成蕙是一九五二年人的黨,對不對?”

孫成蕙點點頭:“對,您沒記錯。可湯書記,您當初對我的承諾還記得不?”

“承諾?什麼承諾?”湯平有些發愣。

孫成蕙滿懷希望地看着湯平,真希望湯平能想起來。

湯平已記不起自己當初的承諾了,笑問:“嫂子,我到底許過你什麼?”

孫成蕙飽經滄桑的眼睛黯淡下來:“湯書記,您真記不起來了嗎?”

湯平苦笑着搖頭說:“嫂子,你說吧,說過的我都認賬。”

孫成蕙這才嘆息般地說:“一九六三年,在安徽建安煤礦我下放時您說過,黨和國家不會虧待自己的兒女,國家經濟形勢一旦好轉,還會把我們敲鑼打鼓接回來,尤其是像我這種轉業軍人、黨員同志……”

湯平這才恍然大悟。

孫成蕙眼裡滾出了淚:“可湯書記,您忘了,說過的話都忘光了……”

湯平坐在沙發上怔了好半天,才緩緩立起身,走到孫成蕙面前,恭恭敬敬地給孫成蕙鞠了一躬:“成蕙同志,爲這不該遺忘的承諾,我……我向您道歉!”

孫成蕙含淚擺着手:“湯書記,您也別道歉了,我知道您!您和我們家存義一樣,太忙,太忙……”

湯平緊緊握住孫成蕙的手:“再忙,也不能忘了您孫成蕙這樣的好同志啊!成蕙同志,您放心,這件事我們今天就辦,局裡馬上派人到安徽建安煤礦調您的檔案,給您落實政策,恢復工作!”

孫成蕙說:“湯書記,我在局中當過好多年代課教師,如果恢復工作,我還想到局中教書,不知組織上能滿足我這個願望麼?”

湯平鄭重其事地說:“成蕙同志,我代表組織答應您!”

一個月後,孫成蕙如願站到了局中講臺上。

這一天真像做夢一樣,直到一步步走向講臺了,孫成蕙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從今天開始,她不再是候缺的代課教師了,重又正式回到了學校,回到了孩子們中間。從一九五六年離開北京紅光中學算起,她離開教學崗位二十四年了;從一九六一年下放離職算起,她離開工作崗位也已經十八年了。

在講臺上放下課本和教具,望着教室裡一雙雙明亮的眼睛,孫成蕙眼圈紅了,禁不住想起了當年的文化速成中學,當年的紅光中學,還想起了在紅光中學給初三(2)班同學們上的最後一課……

這一切必須感謝湯平,湯平雖說遺忘過承諾,最終還是履行了承諾。

爲此,劉存義對湯平說:“湯書記,爲成蕙的事,我得謝謝你!”

湯平沒當回事:“這話就別說了,我這又不是徇私情,也是按政策辦事嘛!”

當時,湯平正帶着局裡的人在紅旗礦檢查工作,劉存義陪同。

簡單的道謝話一說完,接下來兩人仍然是脣槍舌劍。

湯平說:“存義,我知道,你對我是苦大仇深呀!”

劉存義說:“我敢嗎?你是局領導,我這幾年一直努力學着擺正關係嘛!”

湯平說:“算了吧,你!我能領導得了你?整個陽山礦務局,誰不知道你這個老資格的礦長?誰不知道湯書記最怯劉礦長!”

劉存義說:“哎,不對吧?我咋聽到的和你不一樣?都說劉礦長最沒用,只會低頭拉車,不會擡頭看路,所以不像湯書記呼呼直往上面進步……”

湯平說:“存義,苛刻了吧?別人不瞭解我,你應該瞭解我‘*****’時,我並不是想跟風,也並不是存心想賣你!你想呀,毛主席親手發動的運動,咱不從積極的方面去理解能成麼?那時誰敢相信自己呀!”

劉存義說:“那是,相信自己決沒有好下場!”

檢查完工作,一起吃飯時,湯平說:“上瓶酒,要好酒!”

劉存義說:“湯書記,接待本局上級領導不準上酒,這可是你制定的。”

湯平說:“劉礦長,我說過這瓶酒要你紅旗礦掏錢了麼?是我請你!”

劉存義有些窘了:“別,別,你是領導,又是客人,還是我請你吧!”

湯平笑了:“老夥計,你到底請我喝酒了?好,那我就不客氣了!”

畢竟是老夥計,半瓶酒下肚,劉存義受了感動,拍着湯平的肩頭說:“老湯,你這傢伙何必呢,我是倔種,你別理我就得了,還真把我當個人了?!”

湯平也動了感情:“我敬的還就是你這種倔勁!來,老劉,爲我們這對老夥計在安徽那些艱難而美好的日日***杯!”

劉存義端起杯:“老湯,也爲你的寬厚和胸懷乾杯!”

這日,劉存義喝醉了,是被湯平親自送回家來的,湯平自己也站不穩了。

看到當年這對老搭檔、老夥計的友誼得到恢復,孫成蕙激動地流出了眼淚。

含着眼淚,孫成蕙衝着湯平和劉存義又笑又數落:“看你們這老哥倆,喝成什麼樣子了!啥形象呀!你們以爲你們還是當年呀,你們還年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