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孫成偉帶着援朝、勝利、躍進三個孩子去醫院看望劉存義。
劉存義一見面就對孫成偉說:“大偉,我和成蕙都住院,孩子只好交給你了。”
孫成偉翻着白眼道:“怎麼?劉礦長,孩子交給我,你還不放心呀?”
劉存義真是不放心,可當着孩子們的面又不好說,便含蓄地道:“大偉,你可別讓孩子們給我闖禍,尤其是援朝。”
孫成偉給劉存義掖了掖被角,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存義,你就放下心來,好好養傷吧!我一定會努力把孩子們精心培養成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
劉援朝走到牀前,眼光裡帶着敬佩說:“爸,湯書記他們都誇你是英雄。”
劉存義譏諷地看着劉援朝:“你不也是英雄嗎?”
劉援朝馬上想起了自己闖的禍,仰起臉來兩眼看着天花板,裝沒聽見。
劉存義不依不饒:“喂,小英雄同志,你還欠我的賬對不對?”
劉援朝說:“你在廣播裡宣佈了:優待俘虜。”
劉存義說:“優待也有個限度,你這筆賬我記着呢。”
劉援朝點點頭:“好,我不賴。不過,爸,我有個要求,再抽我時,別讓我再脫褲子行不?這多丟人呀!”
劉存義一口回絕了:“不行,抽壞了褲子太可惜,你一年才攤幾尺布票?經得起這樣浪費麼?”轉而又對孫成偉交代,“大偉,對這位劉援朝同志,你千萬別客氣,他那屁股是鐵打的,不怕抽,只要闖了禍你就給我抽,不要再欠賬了。”
孫成偉向援朝擠了擠眼:“存義,你放心,我一定幫你抽好這小子,而且一定脫了褲子抽,這不但是省布票,還能滅這小子的威風!”
從外科病房出來,孫成偉又帶着一串孩子,出現在孫成蕙牀前看兩個雙胞胎。
孫成偉一見兩個嬰兒便皺起了眉頭:“這兩個孩子咋這麼小?像小貓。”
劉援朝馬上接上來道:“我看像老鼠!”
孫成蕙有氣無力地白了劉援朝一眼,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
在一旁侍候月子的鄒招娣煩了,狠狠瞪了援朝一眼:“皮又癢了吧?”
劉援朝不敢做聲了。
一個護士走過來問:“孫姐,給這兩個孩子取個啥名呀?”
孫成蕙看了看孫成偉,說:“哥,你去問問存義,給孩子起個啥名好?”
再度趕到外科病房時,礦黨委書記湯平正在劉存義病牀前坐着,和劉存義談工作,孫成偉一進門,兩人都不說話了。
劉存義問:“大偉,又有什麼事?”
孫成偉說:“給兩孩子起啥名呀?成蕙讓問你。”
劉存義想了想,脫口道:“一個叫自然,一個叫困難吧!”
孫成偉一聽就樂了:“好,好,這兩個名字挺好。”
湯平怔了怔,忍不住插上來道:“老劉,你看看你,又胡來了吧?怪不得白人傑同志老給你提意見!你說這起的叫什麼名呀?啊?”
劉存義一本正經,根本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哎,湯書記,我幾個孩子都是這麼起的名。大兒子生在一九五一年抗美援朝時,就叫援朝;大女兒生在抗美援朝勝利時,就叫勝利;一九五六年***,二兒子就叫躍進;如今自然災害,困難時期,當然就是自然、困難了!又沒叫災害什麼的,誰會提意見?!”
湯平嘆了口氣:“自然災害和困難時期都會過去,這名字還是不太好嘛!”
劉存義挺固執,堅持着:“我看挺好,我們共和國既然有這麼個困難時期,我就得叫孩子們記住這個困難時期。等他們長大了以後,再回頭看看會知道:一九六一年他們的爹媽是在怎樣一種情況下拼命的!”
湯平苦苦一笑:“這……這倒也有點道理!好吧,老劉,就讓我們一起祝願這兩個出生在困難時期的孩子吧,願他們未來的生活幸福美好!”
湯平的祝願當時讓孫成偉心裡暗暗發笑,在一九六一年初春的那個上午,孫成偉根本不相信劉自然、劉困難這一對雙胞胎的未來會有什麼幸福生活。他怎麼也想不到,湯平的祝願竟真的實現了,這位在孃胎裡就營養不良的劉困難同志長大後竟發了大財,還包辦了他的婚姻,整整折騰了他二十年。所以,在歲暮晚年,每當被自己的這個外甥女折騰得頭暈腦漲之際,孫成偉總要把話頭拉到一九六一年。
一九六一年,孫成偉要對付的是孩子們的一日三餐。劉存義和孫成蕙住院,母親鄒招娣在醫院既要照顧早產的女兒,又要照顧受傷的女婿,孫成偉只得充當起孩子們的臨時總管。
這總管剛上任就出了亂子——頭一天做飯,孫成偉便把家裡僅有的半油瓶油全倒進鍋裡,將一個個摻和着一半榆樹皮粉的米粉餅下到油鍋裡炸。
躍進那時不到三歲,看着油鍋直嗅鼻子:“舅舅,好香呀,你做什麼菜?”
孫成偉很得意:“不是菜,是油炸餈粑,沒吃過吧?”
躍進嚥着口水說:“沒吃過。”
孫成偉撈出一塊炸好的餈粑,遞給躍進:“給,躍進,你先嚐一個。”
躍進咬了一口便說:“哎呀,舅舅,真好吃,媽媽從來不給我們做!”
孫成偉更得意了,一邊炸着餈粑,一邊說:“以後舅舅天天給你們做。躍進呀,你可不知道,舅舅可是見過大世面的,什麼名菜都吃過。這次還是可惜呀,要是用糯米粉做就更好吃了,能把你的一口小牙都粘掉!”
援朝、勝利、盼盼放學回家後,看到餈粑,個個高興起來,吃得無比瘋狂。
孫成偉自己一點沒吃,只問:“同志們,舅舅的手藝怎麼樣?”
劉援朝第一個蹺起了大拇指:“太好了,舅舅你的手藝天下第一!”
劉勝利把最後一個餈粑搶到手後,鄭重宣佈:“這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東西!”
這時,鄒招娣從醫院回家拿東西,看看劉勝利手上最後一塊餈粑,再看看空蕩蕩的油瓶,臉立時沉了下來,當着孩子們的面便訓開了:“大偉,你當現在還是往天呀?現在一人一月才一兩油,你還敢油炸餈粑?你……你說說看,你們這個月還過不過了?炒菜還用不用油了?你……你給我做吧!”
孫成偉一下子呆住了。
因爲這次大吃餈粑的奢侈,孫成偉帶着孩子們過了一段絕無油水的日子。“天下第一”的手藝消失了,曾經做過“全世界最好吃的東西”的孫成偉,成了孩子們眼中最糟糕的廚師。連着幾天痛苦地咀嚼着鹽水煮蘿蔔纓,孩子們要造反了。
最困難的時候,劉存義的前妻,已經做了縣委副書記的湯榮花從山東寄來了二百塊錢和五十斤全國糧票——這五十斤全國糧票在購糧的同時,可以購得二兩多油,無油的日子纔算結束。嗣後,孫成偉學會了以滴爲單位來計算油的用量。
也在這時,田劍川和孫成芬從紅星公社請了假,趕來看望劉存義和孫成蕙。他們帶來了十個雞蛋和一隻瘦得皮包骨頭的雞,還是公雞。雞蛋送到了醫院,給孫成蕙吃了,那隻瘦公雞以招待田劍川的名義,全便宜了孩子們。孫成偉因此又施展了一次廚藝,纔多少在孩子們面前挽回了點面子。
當晚,在昏暗的十五支光燈泡下,孫成偉代表孫成蕙和劉存義招待田劍川,盡其所能做了三樣菜,一盤又小又癟的煮花生米,一盤炒青菜,還有一盤炒雞雜。
酒杯一端,孫成偉話就多了:“……劍川呀,不說你想不明白,連我也想不明白!你和六嬸當上右派,而且還是資產階級的右派,也太好笑了。我和資產階級倒還有點瓜葛,花過陳家資產階級的錢,還娶了陳家小老婆。你們算啥資產階級?”
田劍川已是一派農民模樣,眼鏡的一條腿是斷的,繫着細麻繩套在耳朵上。
孫成偉嘆息着:“倒也好,咱們殊途同歸了……”
田劍川這才說:“什麼殊途同歸?你是你,我是我,咱們是兩回事。”
孫成偉說:“兩回事?一回事嘛,地富反壞右排下來,我老四,你老五。”
田劍川“啪”地一聲放下酒杯:“我是冤枉的,你不是,咱們就不是一回事!”
這時,鄒招娣走過來:“你們小聲點,讓孩子們聽見不好!”
孫成偉不再說了:“好,好,我們喝酒!來,劍川,喝吧,多喝點就不煩了。”
田劍川滿眼是淚,感慨起來:“真懷念剛解放那陣子呀!”
孫成偉也說:“是呀,誰能想到社會主義會搞成這種樣子呢?!”
這日,田劍川喝醉了,搖搖晃晃地走到院中,仰望着星空,朗誦起了岳飛的《滿江紅》:“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孫成偉走過去勸:“好了,好了,劍川,回去睡吧,你明天還要趕路。”
田劍川卻不聽,仍在朗誦:“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眼中的淚水滾滾而下,“白了少年頭,大偉,我……我是白了少年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