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月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一年過年,孃親才生了小妹樺月,身子微微發虛,卻依然整出了一桌子的菜,菜是家常,酒是清釀,雙親碰着小小的酒盅,確實喝了不少,她看完搖籃中只會吃手指的小妹,蹬着小短腿,往桌上爬,父親用筷子尖,沾了些酒送到她嘴邊,笑着哄她說是紅糖水,她傻傻地直接搶過了酒盅,將一小杯清釀統統都倒在嘴裡,換來的是癱軟在地,睡了一天一夜。
從此,汝月沒有再放肆地喝過酒,最多不過是淺嘗兩口,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喝多少,特別是玉筍釀那般的烈酒,從她吩咐烏蘭去取酒來時,已經做好了不醉不歸的打算。
話頭是柳貴妃挑起的,又是給她的重華辦滿月,算是家宴,在家宴上頭,一開心喝醉酒,也不算是大事,至少她睜開眼時,沒想到皇上還會在面前,他不是應該早就回去處理軍務了嗎,不是說還有好些重臣在等着候着,何須等着一個醉酒的妃子醒轉,更何況這個妃子還在同他慪氣中。
明源帝已經在牀榻邊坐了會兒,烏蘭輕手輕腳地遞茶過來,他也喝了兩口,還是他最喜歡的茶葉,等着汝月醒轉的感覺,很奇怪,他好像有在期盼着什麼,又想在她醒來的第一刻給她頓訓斥,這樣重要的日子,居然散席時,她不能在場,要是以後重華長大了,唸叨起來,後悔的還會是她自己。
汝月眨了兩下眼,已經恢復了清明的思緒,她的記憶停留在柳貴妃拂袖而去,她敬了在場所有人的那杯酒,酒入口中,她就再想不起來其他了。
“娘娘,喝碗醒酒湯。”烏蘭早就預備在旁邊,溫熱地端過來,“喝完醒酒湯,發發汗,酒氣就散了,否則鬱結在身體裡頭,時日長久了要生病的。”
汝月接過碗來,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喝着,刻意迴避開與皇上說話的機會,他不開口,她也不願意搭話,那一小碗湯,她喝了很久,久到別說是皇上,就連烏蘭也有些看不下去,輕咳了一聲道:“娘娘,皇上陪了娘娘好一會兒了。”
這是要替皇上說好話呢,汝月言顧其他地問道:“重華呢,可曾睡了?”
烏蘭沒忍住笑來:“娘娘,這都大天亮了,小臀下讓乳母抱着去院中走動走動,才吃了奶的。”
汝月揉了揉額角,才雙腳離了牀,準備起來,原來她已經睡了這樣久,難怪有人愛貪這杯中之物,一醉解千愁,可以將那些煩心事統統都給拋到腦後去。
“臣妾不知皇上會來,酒醉在牀,真是不該。”汝月連外衫都沒有披起,站在牀沿邊,輕聲說道。
明源帝見她要欠身行禮,直接握住了她的半邊胳膊,用的力氣不下,根本容不得她這沒心沒肺的樣子:“寡人以爲你已經不再動氣了。”
“臣妾如何能對皇上動氣?”汝月故意做出不解的神態來,“昨天可是臣妾和重華的好日子,這麼多的人來給重華慶賀,貴重的禮都收了幾箱子,臣妾何苦還要動氣?”
明源帝看着她的樣子,火氣還真的發不出來了,她在諸人面前,給了他好大的面子,好寬的臺階,他疾步而下,可不想再作繭自縛,將自己送上高處。
明源帝的手沒有放鬆開,他的嘴脣張了張,像多說幾句寬慰的話,可是想着汝月在諸人面前那種肆意裡微微帶點無望的笑容,他覺得是不是說什麼都有些於事無補,她的心,突然離得他這樣遠,難道是他想要的太多,抓着眼前的又忍不住去想那些過往沒有得到的。
年少時的愛侶,那樣粉嫩明媚的臉孔,最後留在記憶中的,卻是沾了點點血漬的雪白,漆黑雙瞳失了神采,以至於很多年後,他見到了只要是相似的臉孔,都能隱隱約約聞到血腥氣,在鼻端縈繞不散。
這樣的心病,他從來不會對任何人說,因爲他知道在這個後宮中,嬌豔如花不過是這些女人的皮囊,而華美底下藏着的心,他已經沒有心思去分析,去揣測了。
直到汝月真正出現在他的視線裡面,明源帝的手腕一抖,將汝月用力扯進懷中,很緊很緊地抱住了,汝月的身子沒有那種血腥味,是淡淡的體香,還有以往沒有的淡淡的**,觸感豐腴柔軟,叫人不捨得放手。
汝月被皇上這樣情深款款的抱着,也是一怔,隨後心口發軟發澀發苦發酸,還有微微的甘甜,她沒有掙扎,任由他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體內的舉動,隨後擡起手來,很輕很輕落在皇上的後頸,這樣子,兩個人之間更加沒有留下縫隙。
明源帝沒有進一步地舉動,而汝月也很享受這樣的溫情脈脈,不知道抱了多久,他先開口了:“樺月會留在宮裡,她一定是要入後宮的。”
汝月靜靜地聽着,連姿態都沒有動彈分毫。
“寡人曾經答應過方國義,在如萱死的時候答應,日後如果有機會,會讓方家的女子爲後,爲寡人身邊獨一無二的女人,寡人儘管很早就懷疑過你的身世背景,卻不希望你真的是方家的外孫女,所以才遲遲沒有去剝開真相,寡人不動,方家卻要動,樺月便是方家推動過來的一枚棋子,寡人被將了一軍。”明源帝知道她在聽,他一定要說出來。
“很可笑,我們姐妹兩個,前後入了宮,前後都不過是他人的棋子,你進我退,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不熱鬧,又好不淒涼。”汝月輕輕脫開了身子,原來他抱着她,卻是要說出這樣令人傷心難過的話,他是皇上,後宮從來不缺年輕貌美的女子,這句話,她自打進宮就銘記於心,她難過的是,那個要入後宮的人是樺月,是她的親妹妹,而他抓着左手,也不捨得放開右手,每一下猶疑,每一下掙扎,都是一條刺,一根針,一記鞭撻,讓她痛,讓她生生地痛。
“皇上,臣妾有句話想問皇上。”汝月的聲音又輕又飄。
“你說吧。”明源帝才獲得的暖意,驟然離身,這樣的天氣,他覺得會覺得懷中一冷。
汝月再認真不過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問道:“就像皇上答應過外祖父,終究一天會扶持方家的女兒登上後位,那麼如果樺月長得不是和如萱小姨一樣神似的面孔,皇上會欣然接受這一個多年前的君子協議嗎?”
明源帝沒有立時回答,他覺得這個問題難,太難了,汝月奉命看得太清楚,所以才能夠讓他難堪。
“如果皇上回答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就算是句謊言,臣妾的心裡恐怕也能夠稍許地好過些,但是皇上不肯回答,皇上不說,也就印證了臣妾心中的答案,臣妾猜想的,和皇上真實的心意怕是不謀而合了。”汝月覺得失望,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一次又一次地忍氣吞聲,以爲總會獲得一點的真心。
但是,帝王的真心到底在哪裡,就算是枕邊人,說過太多的信誓旦旦,也及不上一張相似的皮囊。
汝月走了幾步,坐到妝鏡前,手指在鏡面緩緩的,緩緩的滑過,似乎在觸摸那一片冰冷,又似乎在觸摸自己黯淡的容顏,她還穿着他送來的錦衣宮裙,還戴着他送來的鳳形金步搖,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給的,都是他給的。
而那個,她最想要的,他卻不能給,也給不起。
“筵席中,臣妾聽得柳貴妃的話,當時已經心有感觸,她固然說話偏激了些,卻字字說到了痛處,臣妾沒有資格在她面前耀武揚威,臣妾所有的,不過和她是一樣的,臣妾即將失去的也是和她一樣的。”汝月擡起眼來,透過鏡面,看着已經站到身後,默然不語的皇上。
他的身形高大,站在身後,陰影籠罩下來,掩住了她的全身,他的眉眼冷峻,因爲被她說中的心思,將那些想用來掩飾情緒的溫情盡數藏起。
“皇上已經很是眷顧臣妾,將這些話提前告訴了臣妾,讓臣妾可以有個心理準備。”汝月緩緩地衝着鏡中人笑道,“其實臣妾不算笨,該猜到的也早猜到了。”
已經留在宮裡,成不成嬪妃只是早晚的事情,汝月不會天真地想當然,被常公公的幾句話給迷惑住,誰說住在聽水軒,就言不正名不順了,只要皇上一開金口,立時晉封入冊,誰還有那個膽子敢當衆議論幾句是非,除非是嫌自己的命活得太長,日子過得太順了。
“如妃,寡人不想看到你這種樣子。”明源帝終於開了口,眉毛皺的很緊,她的話說得很平和,沒有一句話是不中聽的,就像是置身於事外,又像是早有預見,然而他依舊覺得不舒服,覺得這樣子的她叫人非常不舒服。
如妃,如妃,事事稱心如意,汝月抿着嘴角,她依然在笑,笑的不再讓人見到她內心的苦與澀,她細聲慢語地問道:“皇上又想看到怎麼樣的如妃呢,臣妾一定盡力而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