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月垂下眼簾,看着那塊無字牌,裡面不知道已經落了多少旁人的故事,太后與惜時宮裡頭的那一位,是不是已經隨着陰陽相隔,而化解了心結。
龍攆停在琉璃宮門前,烏蘭帶着宮中所有人等,分列兩排,齊聲喚道:“如妃娘娘回宮了,如妃娘娘回宮了。”
汝月駭笑道:“這是要做什麼陣仗,用來唬人用的嗎?”
“都是下頭人的一片心意。”明源帝下了龍攆,仰頭笑着問道:“如妃娘娘要不要寡人抱下來?”
“不合宮規。”汝月細聲應道,哪裡敢去看明源帝展開的雙臂,嘴角卻是那藏不住的笑容。
最終還是被攙扶着走下來,再走上臺階,明源帝握着她的手,始終沒有放鬆開,進得內臀,汝月想要喊烏蘭來替她換下禮服,明源帝的手指搭在她的衣領處,溫熱的鼻息一下一下溼潤了她的臉頰:“不用那些宮女來,寡人替如妃娘娘寬衣。”
十二重衣彷彿是蝴蝶褪下的羽翼,又像是午夜夢迴曇花一現後的凋零,一件一件,散落在地,汝月安靜地躺着,身邊分予體溫的那個人,已經沉沉入睡,她卻怎麼都睡不着,想要輾轉,又怕驚醒了皇上,最後還是躡手躡腳地起來,想彎身去拿牀腳擺放着的絲衣,身後有一雙有力的手臂圍攏住她纖細的腰身,帶着歡愉後的低啞,分明在笑道:“你要逃到哪裡去?”
“臣妾睡不着。”汝月不動,皇上也不動,兩個人緊緊貼合在一起,彷彿比方纔最親暱的姿態還要曖昧,她的心中卻是靜怡一片,“所以臣妾想起身來,喝口茶。”
“寡人也正好口渴了,喚人送茶進來便是。”明源帝一點沒有想要放開她的意思,他沒有說,方纔清醒的一刻,他見到汝月臉上的神情,那裡面雖說也帶着兩分欣喜,但是餘下的那八分就說不明道不清了,好似他方纔如果不曾伸出手來抱着她,她會就此從眼前化開了,再找不到了一般。
汝月服侍兩人穿好絲衣,纔去喚人來送茶,有些漫不經心地說道:“原來臣妾是因爲餓了,所以睡不着。”
這真的不是個好藉口,明源帝暗暗道,但是又不想去揭破她:“也是,你一大早開始準備,怕是也沒心思吃東西,看這天色,吃些膳食,再坐一坐,寡人又該去早朝了,到時候,你再補眠也不遲。”
“皇上辛苦,倒是臣妾連累了皇上不得好眠。”汝月低聲說道。
“不妨事的,寡人早就習慣了,如今天下還算太平,要是換做那幾年,寡人有過七天七夜不曾入眠的時候,照樣要去早朝。”明源帝想了一想道,“都不知曉明天還能不能做皇上,卻依然要早早地敢去早朝,說來是不是覺得好笑。”
“臣妾不曾入宮前,也聽聞過那段日子的動盪,幸而皇上天福保佑,才安得無事。”汝月瞧着皇上的笑容,反過來又有些心疼。
“那些是舊日之事,都過去了。”明源帝沒有說的是,也就是那一段日子裡,他失去了今生最爲珍貴的人,那時候還以爲換得天下,一切都是值得,歲歲年年過去,他又質疑,如果重新來一次,他會不會還走原來選擇的那條路,擡頭間,見着汝月一雙極爲清澈的眸子,正看着他,那流水般的瞳仁中,也只得他一個人。
烏蘭將才做好的點心送進屋中,兩人面對着面,吃了兩口,汝月端起小碗的銀絲面,卻見烏蘭在旁邊做了個手勢,她沒有反應過來,倒是明源帝笑着將那隻碗接過,用筷子很輕的撥開:“這是一碗長長久久面,來,張開嘴。”
汝月聽從地半張了嘴,一根細面被送進口中,明源帝在旁說道:“不能咬斷,且要一口氣將整根的麪條都吸下肚子,才能應得那長長久久的好彩頭。”
她才明白皇上爲什麼笑成那樣子,這碗雖說不大,可裡面真的是盤着一根麪條,她吸得腮幫子發酸,眼淚都快出來,那麪條還沒有到了頭,看一眼皇上那期盼的眼神,她只得再接再厲,等到整根麪條下肚,汗都出來了,臉孔漲得紅彤彤的:“這,這麪條要是再長些,臣妾就該上氣不接下氣了。”
“若非盡力而爲,如何能夠換來長長久久。”明源帝端起另一碗來,不動聲色的吃個乾乾淨淨,“麪條味道做得很好,琉璃宮的膳房該賞,琉璃宮上下諸人,明天都多發一年俸祿,算是同喜了。”
“婢子替琉璃宮上下謝過皇上恩典。”烏蘭欠身行禮,“多謝娘娘恩典。”
汝月忍不住笑起來:“只是皇上開了金口,如何來謝我,以往你可沒這麼會看眼色。”
“以往不同,這一回皇上是因爲想讓娘娘歡喜,我們才一起得了益,不謝娘娘,怎麼對得起皇上的一番苦心。”烏蘭真是嘴巴越來越靈巧,說話說得實在動聽。
“聽聽,連宮女都知道寡人的用心良苦了,如妃娘娘又該如何打賞寡人?”明源帝笑得很灑脫,像是將沉沉的心事給了斷了,連御書房裡那小山似的奏章想起來都不覺得礙眼的。
汝月覺着皇上每次咬文嚼字地說到如妃娘娘四個字時,有種特別的滿足感,她猜想那滿足到底從何而來,可能他心裡早就有了這個字,只是沒有拿出來給合適的人,如今要是算一個葉落歸根,她便大大方方地接受下來,何苦自己去鑽那牛角尖,佳人已逝,在皇上身邊相陪的人,卻是她陳汝月。
她走到妝臺邊,打開最下面的暗格,將那個成雙的匣子取出來,打開匣蓋,裡面依舊是塊無字牌,與今日那一塊實在看不出有任何的差異:“這是太后所賜之物,拿來作爲送予皇上的信物也不算寒酸了。”說畢,將那一塊用雙手相合而捧,送到皇上跟前,“請皇上收下。”
明源帝當然知曉這是生母的遺物,又是貼身所戴,很是難得,汝月轉送給他,亦是留給他做個念想,這世間,能夠留作念想之物,能夠留作念想之人,如今都在他的眼前,他縱然是想鎮定淡然,眼角也禁不住微微發溼,口中應道:“的確是好信物,寡人定當妥善收藏。”
再坐了一炷香的時間,明源帝換過朝服,起身要走,臨走前又寧寧叮囑:“待寡人走後,莫要再憂思過慮,好好睡一覺纔是,回頭還有得你忙的時候。”
汝月沒有回味過來皇上話中的意思,問了烏蘭,烏蘭也搖頭不知,但說皇后太后兩廂都去安宮規行禮,打賞也都送了下來,堆在偏廳中,兩個人出手都極爲闊綽,偌大的一個廳,被大箱小箱,錦緞首飾堆掉了一半,烏蘭說是先用鎖將門鎖起,回頭和珊瑚一起,讓汝月從旁監管,再另外按着清單對一對帳,方能入了庫。
“哪裡要這樣麻煩,你對了帳,收了賞賜便是。”汝月一聽要清點那些無用之物,腦袋發脹,“我半宿沒有睡好,這會兒去補一補,我知道你是怕東西多,有了疏漏,我總是相信你的,等我睡醒了,都整理妥當就好。”她掩口打了個哈欠,“這些物件,怕是幾年,十幾年都未必能夠用得上的,記得找個可心的,時常打掃,不要落了灰纔好。”
烏蘭應聲答應,再想說兩句話,卻見汝月已經歪着身子,睡得香了,髮髻鬆散着,鋪了大半個枕頭,越發襯得膚色白膩如羊脂玉似的,眼前這個人已經不是她才進宮時,見過的那個大宮女汝月,那樣本分到有些微微木訥的人,如何與如今風韻耀眼的如妃相提並論,她偷偷許了個諾,只盼着汝月早些懷了龍種,纔是能夠在後宮中站穩腳跟的真正籌碼。
接下來的日子,汝月纔是真正領教了皇上說的那句還有得你忙的時候,她是月嬪的時候,尚不見有多少動靜,暗地裡傳來傳去的,不過是皇上扶了太興臀的一個宮女入後宮服侍,結果,頭上懸着如妃的銜頭,琉璃宮的門檻在這三兩天中,怕是都要被踩矮了兩寸,一個一個倒像是事先約好的,走關燈地來回,一時半刻都不斷人,汝月連吃口飯的時間都每一偶,才捧起碗來,外頭又來通報,說是容妃娘娘來了。
手裡的筷子放也不是,拿也不是的,汝月猶疑了一下,容妃已經風風火火地進來了,後面還跟着兩個宮女,兩個太監,陣仗比前腳才走的麗嬪和怡嬪要大得多,一大摞的錦盒,擺明着是來送禮的,她也是自來熟,往汝月對面一坐,招呼道:“妹妹如何這個時候才用飯,餓着腸胃總是不妥的。”
“我們娘娘才招待走了麗嬪娘娘和怡嬪娘娘,剛摸到了筷子。”烏蘭在旁邊替汝月答了話。
容妃的眼珠子在屋子裡轉了轉,大概是想看看前頭人送的是什麼,也看不出個究竟來:“妹妹先用飯便是,等吃完了,姐姐再同你敘敘話。”
“那麼妹妹就不客氣了。”汝月才端起碗來,容妃身後的宮女不知是沒站穩妥,還是手臂沒力氣,捧着的錦盒一歪斜,噼裡啪啦往地上掉,那樣子委實狼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