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的靜默聲,比方纔的還明顯,大家像是都憋着一口氣,不敢喘出來,汝月以前遇到過被擰得太緊的瓶蓋,要是下了狠力氣去打開,會發出很響的砰一聲,等的便是那隻能夠擰開瓶蓋的大力之手。
素蘭依舊跪在那裡,一動不動,方纔那個從衆多聲音中脫穎而出的尖細嗓子,彷彿不是從她的嘴裡發出來似的。
“既然柳妃想要出來走動走動,你們幾個就攙扶着,讓她出來便是,讓乳母將小公主先抱着,太后抱了這些時候,也累了。”明源帝的聲音又平又穩,絲毫聽不出任何不妥之處。
皇后卻接過話來說道:“臣妾會抱孩子,小公主還是先讓臣妾抱着,滿月宴纔剛開始,皇上的意思就要讓小公主下去休息了嗎?”
明源帝顯然沒有想到皇后會反駁他,微微一怔,下意識地去看太后的神情,太后低下頭,衝着那襁褓之中還什麼都不懂的嬰兒笑着道:“給皇后抱着也行,方纔綽華不是已經送了她擋煞氣的匕首,還能夠怕了什麼。”
皇后的眼角明顯跳了一下,自然而然地俯下身,將襁褓從太后懷中接了過來,她說的沒錯,大概是前些日子鍛鍊過,皇后抱起小公主的姿勢有模有樣的,嘴角彎一彎,帶着點咪咪的笑,那個笑容沒有摻了半分的假,真的不能再真了。
“皇上有了這個小的,難道說大的那個就不管了?”太后手中空了,嘴裡就不愛得空,“這是要緊的日子,妹妹過滿月,做哥哥的就能不到場,他都多大了,還成天惦記着玩樂,皇上怎麼也不多看管着他些。”
“看管了,前幾日他犯了錯,兒子將他禁足起來,不讓他再出來,當日懲處的時候就說過,便是天大的事情都容不得他跨出房門,既然已經說了重話,寡人不會收回成命的,這個妹妹的滿月宴,他不來也罷。”明源帝一語提及重光,臉色都沉了,“母親的話是不錯,以前是兒子沒有盡心,才容得他成了那樣不成器的性子,如今他已經滿了十六,再不下點狠心,以後怕是還要出更大的岔子,別說是承繼大權,便是要照顧弟妹,怕是都很難了。”
太后聽皇上沒有要瞞着自己的意思,大臀下是如今她唯一的孫子,不愛是一回事情,被鎖了關在屋中,每天都給一點點吃食懲處,那是另一回事情,太后也不是不識眼色的,見皇上已經明顯是憋了怒氣的,當然不會在衆目睽睽之下還咄咄逼人的,當下順着他的意思點了點頭道:“皇上能夠爲重光操這份心,哀家倒是放心了。”
明源帝的嘴角一抿,算是將這個話題給徹底先完結了,他站着的姿勢很穩重,腰背挺得筆直,一雙黑眸看着稍遠處的地方,稍許移動,坐在下首的嬪妃都覺得皇上好似在看着自己,一個一個都羞答答地低下頭去。
汝月所坐的位子已經離得遠了,更何況身邊還有位方夫人好端端的坐着,她就沒必要裝那樣的嬌羞狀,皇上其實也不愛看,她是在等着柳貴妃出來,老太醫的那些話,一直在心裡頭折磨着她,只要是空閒下來,總會忍不住往那些地方想,越想還越覺得糟心。
一陣清脆的環佩聲由遠而近,素荷先走出來,一隻瘦的不像話的手,正搭在素荷的肩膀上,骨節十分凸出,感覺這隻手的主人一定也是瘦的皮包骨頭一樣,等素荷稍微往旁邊讓一讓,柳貴妃終於是現了身。
汝月很清楚地聽到身邊有吸氣聲,吸冷氣,也不知是容妃還是麗嬪她們,大概是沒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生完孩子也不過才滿一個月的光景,柳貴妃居然變成眼前這個樣子,瘦的兩頰深深地凹陷下去,將一雙千嬌百媚的臉孔,折騰得只剩下一雙看着過大的眼睛,焦距還是木知木覺的,看人的時候,總覺得不對付。
不知是誰給柳貴妃選的宮裙,今天算是她的喜日子,選了水粉色是不錯,但是那樣蒼白憔悴的面容,讓嬌嫩的水粉一襯托,更加像是久病未愈的,旁人生個孩子總是多少能夠胖一些,柳貴妃生的彷彿不止是個孩子,她將屬於自己的容貌,氣質,豔麗的外表統統都跟着一起排出了體外,覆水再難收。
等柳貴妃很是吃力地走到明源帝面前,眼睛中倒是清醒的,依禮給皇上,太后,皇后請安,嗓音沙沙的,調門也不像過去拔尖了說話,動作很慢,說話很慢,連俯身起身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還是很慢。
汝月想,旁人要是再看不出柳貴妃的不妥之處,便是眼睛出了毛病,柳貴妃是變得安靜了,那安靜卻是病態的,是詭異的,像是有人在她身上串了很多人眼瞧不見的細線,然後將她當成一個活生生的木偶傀儡,在依照某些人的意願而動來動去的。
“以前都說柳雅蘭是帝京第一美人,不過生了個孩子,如何變成這般了。”薛綽華用手背擋着嘴,低聲問道。
“我也不太清楚,她懷孕的時候已經不太對勁,這會兒至少已經不瘋瘋癲癲的。”汝月與柳貴妃的關係一向交惡,她還在當宮女的時候,柳貴妃就看着她礙眼,順手差點將她送到房公公的魔爪中去了,再後來,她因爲那次意外,懵懵懂懂地服侍了皇上,被晉封入了後宮,怕是直接成爲柳貴妃的眼中釘肉中刺,沒想到那個豔若桃李的女子,落得這般下場,汝月不禁替着惋惜。
“難怪皇上方纔說了一通那樣古怪的話。”薛綽華瞭然地點了點頭道,“她的樣子,我以前在軍營裡見過,傷者被重擊了後腦勺也是這般,像是離了魂,只剩下了一具身體。”
“我以爲老太醫說過已經將她治好,不會是這樣不忍目睹的場面。”汝月不禁又重重嘆了口氣道。
“柳妃既然出來了,便也入座,小公主的滿月宴纔剛剛開始。”明源帝好聲好氣地對着柳貴妃說了這樣一句話。
柳貴妃卻是完全像沒有聽見似的,一動不動,身旁的素荷拉過她的手,牽引着她往妃子的座位去座,她是宮中唯一的貴妃,坐的只離皇后稍稍遠了一點,她倒是很聽話的樣子,由着素荷擺佈,只是在坐下來的檔口,睫毛揚起來,一雙眼定定神地盯着皇后看來。
皇后方纔耳朵裡聽着皇上說的話,始終就沒有擡起頭來,她的一隻手柔和地在孩子背後拍動安撫,而柳貴妃的眼珠子就跟着她的那隻手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娘娘,請先安坐。”素荷拉着柳貴妃的衣袖,讓她坐下來,又輕輕扳動她的肩膀,將她那有些滲人的視線給轉開來了。
宴席算是正式開始,絡繹不絕的宮女,捧着各式的菜餚美酒奉上各個嬪妃面前的案几處,一會兒汝月面前已經堆得小山似的,雲歡看的緊,只要筷子想着要向前伸一點,就重重地咳嗽一聲,最後弄得薛綽華都看不過眼,下不下去,用筷子給汝月夾了一片糖藕,苦着臉問雲歡道:“要是你再怕東怕西的,不如讓我每一口都先替你家娘娘嘗過,我沒事了,再給她吃。”
這是句嘲諷的話,雲歡卻完全當真似的點了點頭道:“方夫人要是願意這樣以身試菜,婢子自然是感激不盡的。”
方夫人索性將汝月手中的筷子都給抽了去:“月嬪娘娘還是別吃了,雖然我是不知道沒來宮裡這幾天發生了什麼要緊的事情,不過娘娘要是有個最小的不妥,怕是雲歡都要算在我的頭上了,皇上的寵妃,我不過一介武將之妻,賠不起,賠不起。”
汝月瞧着她搖頭晃腦的樣子,噗嗤一下就笑開了,說實話,周圍的氣氛沉甸甸的,叫人快要喘不過氣來,說是小公主的滿月酒,而內裡的明槍暗箭,多得只要稍不留神就能落個千穿百孔的下場,汝月慶幸身邊又方夫人相陪,方夫人像是有種天生的安全感,叫人覺着心裡踏踏實實的。
柳貴妃被素荷扳到一邊的腦袋又慢慢轉了回來,還是不離不棄地看着皇后手中所抱的孩子,低聲喃喃道:“孩子,這是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三句最是簡單的話,一句比一句大聲,一句比一句急躁,話音未落,素荷壓根不能完全壓制住柳貴妃,她掙脫開素荷的雙手,整個人對準皇后的位置就撲了上去。
“柳妃,你大膽!”皇后不是不怕,奈何手中抱着小公主,想躲都不夠柳貴妃的速度,她只覺得手背一陣劇痛,懷中的襁褓已經硬生生被柳貴妃給搶走了,而兩邊的手背上是幾條深深的抓痕。
柳貴妃一擊得手,將小公主緊緊地摟進自己懷中,隨即衝着明源帝嫣然一笑道:“皇上,臣妾將我們的孩兒搶回來了,皇上可以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