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月臉上莫名一紅,皇上雖然沒有明說,那笑容裡的意思,她卻是看得分明。
銳兒笑着縮進方夫人的懷中,吃着手指問道:“孃親,爲什麼今天這些姨姨都躲在簾子後面,銳兒看不到姨姨的臉了。”
“那是因爲爹爹的長相嚇人,皇上怕爹爹嚇到姨姨們,才這般安排的。”方夫人說着說着,自己先笑了起來,她長相嬌美,笑聲卻很是爽朗,坐在身邊的大女兒也跟着掩口而笑。
那個被扣了長相兇惡的罪魁禍首愣了一下,才放聲大笑,明源帝大手一揮道:“銳兒的話沒有錯,寡人才說了要當做家宴,卻又這般遮遮擋擋的,反倒是顯得寡人小氣,來人,將簾子都給寡人撤了,當年莫說是吃飯了,寡人與佑天幾乎同吃同住,還分什麼彼此。”
“當年的事情,事出無奈,皇上何必再提起。”方佑天見皇上真的撤下了那些礙眼的簾子,一雙眼倒是有些不知道該往哪裡放纔好了,簾子後面,如花似玉的一張張臉孔都是陌生的,不知爲何,他心底深處隱藏最底的地方,緩緩抽搐一下,那痛楚不是很明顯,卻撓心撓肺地漸漸蔓延開來,一屋子的笑聲,他卻覺得全身發涼,雙手扶住桌沿,幾乎要站起身來。
方夫人先察覺出不對勁來,生怕他做出出格的舉動來,先一步將酒杯執起,塞入他的手中,另一隻手合蓋而上,柔聲說道:“將軍,大好筵席,都是聖上的一片心意,怎可辜負良辰?”
方佑天的雙眼頓時清明一片,接過酒杯湊到脣邊,仰脖喝盡,豪爽地抹一抹嘴角:“果然是宮中御酒,清冽醇美,在邊關喝了八年的燒刀子烈酒,都忘記帝京的美酒是什麼滋味了。”
說完這句,方佑天只是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不再開口說話,明源帝似乎也察覺到了其中端倪,手指勾起酒杯,喝了幾口,也不點破,嘴角微微而翹,似笑非笑的樣子。
直等到重光,重新換了衣服,恭恭敬敬地站在門邊行禮道:“兒臣見過父皇,見過方將軍,見過各位嬪妃娘娘。”
“進來。”明源帝好整以暇地開了口,這個兒子,年近十六,穿戴整齊站到人前,也算是眉清目秀,長相俊美,但是在其身上找不到半點兒自己的影子,無論是長相,性格,待人處事,正好是顛倒了個,年歲長久,明源帝有些想不起來,當年爲他生了兒子的那個女人到底長得什麼樣子,看重光的眉眼,依稀分明,他想要個孩子,一個像他的孩子,甚至是他的翻版,正如眼前偎在方夫人腿邊的銳兒,方銳,與佑天活脫脫是同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叫人見了心生羨慕,讓君王心生羨慕。
重光已經站在明源帝的面前,他畏懼父親,不僅僅因爲那是父親,更要緊的那是皇上,是一國之君,自小他雖貴爲大臀下,又是這後宮唯一的孩子,父親也是不苟言笑的神情,他恨不得可以離父親遠些再遠些。
“離開帝京的時候,記得他還只這般高。”方夫人用手比劃了一下,“好似就在不久前的樣子,大臀下已經成人了,難怪我都成了半老徐娘,不由不感嘆時間過得太快。”
重光見方纔那個指手畫腳的小娃兒衝着自己笑,想起方纔的尷尬,衝着銳兒做了個鬼臉,銳兒倒是不怕生,撲過來要他抱,重光下意識去看父親,明源帝微微頜首,他才小心翼翼地將銳兒抱在懷中,他還沒有抱過這樣小的孩子,柳貴妃所生的那個妹妹,一眼沒瞧見又給送去丹鳳宮,丹鳳宮時他避之不及的地方,所以至今都不曾見過。
明源帝冷眼而望,重光爲何姍姍來遲,並非是如其所言,睡過了頭,大白天的睡什麼覺,既然扯了謊,衆人紛紛,他自然不會去揭破,只是重光身邊的那幾個人都不能再留,留來留去都是禍端。
汝月坐得離明源帝最近,分明才見他在笑的,眼底一冷,卻是透出寒氣來,汝月禁不住整個人往後縮了縮,雖然那寒意並非是針對她,她的動靜稍大,一個勁喝悶酒的方佑天卻將目光緩緩轉了過來,停留在她的面前。
原來,方將軍的眼睛生得如此出色,看着人的時候,流光溢彩,如秋水寒星,不過因着她是嬪妃的身份,他很快將視線又移開來,沒有多做停留。
“佑天此次回到帝京,又何想法,同寡人說來。”明源帝適時將話題一轉,引方佑天開口。
“累。”方佑天想一想,只說了一個字。
“累?”明源帝將這個字在嘴裡把玩,才吐了出來,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也像方佑天的樣子,一口喝乾,才低聲說道,“不錯,正是這個字,也難怪你寧願躲得這樣遠,也不願意回來。”
“臣並非是指向皇上,皇上沒有給臣任何負擔。”這一句話,說得又快又急,恐怕來不及出口,讓皇上徒增了誤會,方佑天的手指一鬆,酒杯落在桌面,清冽的美酒撒了一桌,他呆呆看着桌面,彷彿一時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幸得方夫人上前解圍:“將軍在外八年,已經不習慣這宮裡頭的規矩,望聖上莫要見怪。”
“不會見怪,隨意些纔好。”明源帝的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以前最好的兄弟之情,隔了這些時光,剩下的只有一層最單薄的君臣關係,從筵席開始到這會兒,方佑天除了喝酒,就是悶頭不語,倒是比前幾日的那一次顯得更加拘謹,或許是這一屋子的燕瘦環肥,讓一個常年處於邊關軍營中的男人覺得全身不自在了。
明源帝的情緒一低落,屋子裡的鶯聲笑語跟着都收斂了下來,他愈發覺得無趣,眼前的這些人,成天像是做戲似的,他不願意看,居然還拖了旁人來看,索性站起身來,朗聲說道:“今日筵席先到這兒,你們都退了吧。”
重光才放下銳兒,想要同父皇說上兩句話,表明自己方纔知道錯了,要悔改,一聽說散席了,有點發怔,半轉了身,卻瞪着同樣準備起身的汝月,汝月和他也不算陌生,在太興臀的時候,重光隔段時日要來探望太后,總是能夠遇上,再加上汝月知道他和綠雲的那一層關係,不免多打量了他兩眼。
這一打量,汝月卻發現重光脖頸旁兩處淡淡紅痕,毫無遮擋,她自然曉得那是什麼染上去的,既然她能看到,怕是方纔皇上也看到了,這個大臀下偷腥出來也不知道把嘴巴抹抹乾淨,不知道綠雲是不是還在朝露宮做事,或者借了他的人脈,被另外接了出去,沒準這兩處痕跡,還是綠雲留下來的,想着那時候綠雲自信滿滿說着大臀下要娶她的豪情壯志,汝月暗暗掐了自己一下,總算是姐妹過一場,盼着對方點好纔是。
重光卻是盯住她不放,看得像是汝月臉上能開出朵花似的,叫人實在不自在,以前她還是宮女的身份,他是堂堂的大臀下,話語間有些輕佻,也便罷了,如今她已經是嬪妃之位,他依舊這般不忌諱,汝月不好發聲,倒是身邊的烏蘭見了情景,狠狠地瞪了重光兩眼,他也不動氣,衝着她倆扯開嘴角輕輕笑了笑,生怕不惹事似的。
汝月拉扯一下烏蘭的衣袖,示意她別去理會便是,嬪妃都由自家的宮女攙扶着,緩步離開,烏蘭也不例外的在汝月前後伺候着,汝月看了一眼明源帝,他正在全神貫注地看着方將軍,眼底藏不住的痛楚,像是掙扎着要出來一般,抓過桌上的酒壺,手忙腳亂地又灌了自己一杯,而旁邊的方夫人彷彿什麼都瞭如指掌,只是用那種帶着憐惜的神情,看着他們兩個人對飲。
銳兒嘟囔着說道:“孃親不是說要吃很久很久的嗎,怎麼姨姨們都走了,只留下我們來。”
方夫人心不在焉地摸了摸他的頭髮,低聲哄了兩句,銳兒眼珠子轉轉,向着從他身邊走過的汝月撲過來,一下子撲在她的宮裙上,兩隻手緊緊抓住,一仰頭,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汝月,軟軟地喚道:“姨姨,要抱,銳兒要抱。”
汝月見他才吃的乳羹,兩隻手在裙子上抓出一片泥濘來,纔想到今晚穿石青色實在是明智之舉,這要是穿的一身月白,明天一早就能成個笑話,傳遍後宮了,烏蘭見他懇切的樣子,都忍不住說道:“要不娘娘就抱他一下,抱了童子,沒準會給娘娘帶個好兆頭的。”
銳兒原地小跳了兩下,汝月已經溫柔地俯下身,雙手熟練地將他抱了起來,在家的時候,她也抱過小妹,那時候人小沒氣力,抱得很是吃力,卻依然不肯放手,小妹喜歡將小腦袋擱在她的肩膀處,咿咿呀呀學說話,有時候軟軟的嘴脣會碰到她的耳朵,有一點點癢。
汝月的耳朵一痛,回過神來,卻是銳兒見到她的髮飾好看,努力用手去夠,手掌不小心,啪得打在她的耳朵邊,將耳墜子拍掉在地上。
聲音還不小,剩下的幾個人都轉過頭來看着一大一小兩人,銳兒知道做錯了事,生怕母親責怪,哇地一聲,張大嘴巴,先哭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