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遠處擁擠的人羣中,出現了一個模樣落魄的男子。
雖然是一幅冒險者的打扮,但是他卻沒有武器。身上的盔甲像是經過了酸液的洗禮,原本光亮的表面現在變得坑坑窪窪暗淡無光,更是在腹部破出一個大洞。盔甲下的襯衣褶皺破爛,被血污沾染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男人的上半身像是失去了所有來自肌肉的力氣,如同僅僅用骨骼支撐着一般無力地前屈着。低垂的臉被骯髒的頭髮所遮擋,看不到表情,死氣得連呼吸都感覺不到。腳下的步子比木偶更僵硬,連擡起腳背都吃力萬分地在地面上拖行着。
周圍的冒險者卻只是看上兩眼就默默走開。即使有脾氣暴躁的戰士被撞到,看到這樣的一個人卻也收下了火氣,最多隻是低罵兩聲。
當然,也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發出惡毒的嗤笑:看,又是一個不自量力想來這裡掘金,結果走投無路的蠢貨。
翠金城不是天堂。能力不足的冒險者黯然離開的例子幾乎每天都會發生,弄得樣子特別悽慘的也不在少數。
人羣中似乎有男人的同伴,認出他而驚呼了出來:“加多!你跑到哪裡去了,大家都等着你出任務呢……唉?你怎麼搞成這副樣子?”
這一叫,卻在周圍的人羣中引起了一陣議論:“對啊,那人好象是鬼斬破加多……怎麼弄成了這個樣子?”
“譁!鬼斬破加多,那種高手也有混不下去的日子啊……”
“不對吧,我記得他們小隊今天還有個油水豐厚的工作呢……”
萊恩看着那蹣跚的男人,背後卻泛出瞭如毒蛇爬行一般的冰冷感覺,並且迅速滲透進身體內部。
鬼斬破加多,確實是昨晚失蹤名單中的一人。
“加多,加多!你怎麼了?回答啊!”發現了男人的不對勁,那個同伴焦急地用雙手按住了頭也不擡仍然想往前走的男人。
在同伴的搖晃之下,男人終於有了一點反應。像是頸中有齒輪咬合一樣,他一格一格地擡起頭,呆滯的眼神卻正好對上了不遠處的萊恩。
一瞬間,萊恩身上爬行的隱約涼意突然變成了浸透的冰水,絕對性的冰冷讓他幾乎有片刻失去了意識。而接着衝擊而來喚醒了他的,卻是那熟悉而獨特的排斥感。
伊希斯突然大聲喝到:“快走!”
萊恩早已抱上愛維爾,此時已經衝到了她的身邊。用另一隻手同樣往她腰上一攬,他就那樣夾着兩人猛地飛躍了出去。
那個男人爆炸了開來。無數的荊條撐破了他的身軀,從爆散的血肉之間甩出。
連一聲哼聲都來不及發出,離開他最近的同伴首先就被彈出的荊條切成了無數肉塊,加入那個男人的身軀形成的漫天碎肉之中。些微的時間差距幾乎感覺不到;幾乎同時,稍遠些一圈的三四名行人也已經被呈圓弧狀甩出的荊條攔腰一抽,上半身還帶着詫異的表情就那樣掉了下來。分開的上身和下身還沒掉到地面,就被緊跟着轉出的無數小荊環撕成了碎片。
剛纔猛然一躍正好飛出那個死亡距離之外,萊恩落地之後並不敢停留,直接從人羣之中撞出一條道路,繼續飛奔。
狂暴的荊條接踵而至,在半秒之後就掃到了他剛纔的落腳點。從這裡到那個男人原本所在的這近十步路之間,整個圓形區域之內的人羣已經被荊騰的風暴完全撕裂成了無數碎片。整個區域的上空擁擠着來不及散開的血紅色的迷霧,如同罩着一個紅色的罩子。
那個男人的爆裂似乎只是開啓了某扇隱秘的門鎖,瞬間洶涌而出的荊條早就遠遠超過一個人的身體所能容納的數量。潮水般的荊條瞬間就鋪出幾十步開外,卻仍然未有停頓。中央如海般擁擠着的荊條一陣涌動,邊緣的部分便繼續貪婪地向着外侵襲開去。
荊條以看不見鞭影的高速甩入來不及反應的人羣之中,或是直接將被命中的人從頭劈成兩半;即使剛好抽到人與人之間的間隙,也只需要左右一揮便又帶起一片血雨。以其鋒利和密集,一時之間空中滿是肉體撕裂聲與血液噴射之聲,卻沒有一個犧牲者有機會發出慘叫。
只有萊恩靠着在荊條爆發前衝出的那一步拉開的距離,再加上頭也不回地死命奔逃,這才總算是堅持到現在也沒被那緊追不捨的荊海所吞沒。但是那荊海的擴張速度終究快上幾分。不用回頭,光是傾聽那荊條抽擊到人體的聲音越來越近,他也知道自己恐怕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
這個時候,冒險者中才終於有人反應了過來。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這些人終究並非慌亂的平民而是熟練的冒險者,對於突發事件早就習慣應對。戰士們立刻將術士擋在身後,同時大聲地召喚武靈;而術士則開始迅速結印,準備釋放默法術。一時之間閃耀的歌力光輝,倒確實像是一道屏障,讓那荊林向外擴散的趨勢一頓。
似乎因爲遭到了出乎意料的抵抗,鋪展的荊林竟往回收縮了半步。
萊恩感覺到壓力一鬆,也忍不住慢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但沒等片刻,荊條卻再次猛然撲上。
見到迎面抽來的荊鞭,一個劍士條件反射地舉劍擋格。但柔韌的荊條卻不是利刃;荊環的中央的那一點確實被劍刃抵住,但圓環的其他部分卻從狹窄劍刃的兩側繼續前衝,擠出的兩個新的小荊環最後一個交錯,切掉了劍士的腦袋。
在他身後的盾戰士一見此景,乾脆一轉身將那一人多高的塔盾罩在了自己的背上,就像是揹着烏龜殼一般躲在了後面。一聲抽擊的巨響,巨盾一震,便看到兩道荊環立刻從寬大盾牌的兩側突出,在他身前不遠處一個狠狠的相咬。他正慶幸間,背後卻被猛然一衝,頓時噴出大口鮮血。低頭一看,一根頂端尖銳的荊矛已經從他胸前戳出。
旁邊的默法術士滿臉驚恐,咬着牙瘋狂地變換着手勢,終於在荊鞭抽到自己之前一瞬間施法成功飛上了天空。他看着腳下從腳下割過的荊環剛鬆了一口氣,卻突然發現自己被籠罩在了什麼黑影之下。一擡頭,竟然是無數荊條編織成了一道巨網,正朝着自己迎頭兜下。只來得發出一聲絕望的慘叫,他被一下子按入了下面蠕動的荊團之中,再也看不到了。
而這兩秒抵抗的代價,就是幾乎每一個人都在臨死前都發出了令旁人心驚的慘叫。就是因爲抵抗,所以才失去了前面那些犧牲者那種還沒來得及感受到痛苦就已經死去的幸福。
就因爲剛纔慢的那一步,萊恩現在徹底陷入了荊條的包圍之中。毫無猶豫與憐憫,環形的荊輪從四面八方交錯着割來,構成了毫無間隙的絞輪。
在這看似已經避無可避的死境,萊恩卻只是擡頭看了一眼天空。金色的瞳孔中映出從天幕攢射而下的無數荊槍,他對懷中的兩人輕聲說了一句:“抱緊。”
一排荊槍落下,刺穿的竟然只是他留在原地的殘影。本體早已如炮彈一般衝出丈餘,萊恩的速度猛然暴增到之前的幾倍,空中飛舞着的荊條竟然有點反應未及。
以各種匪夷所思的轉折軌跡,萊恩在如雨般落下的荊槍間隙極速穿梭着。速度發揮到極致,身上散發着神秘光芒的他就如一顆拖曳着彗尾的流星。刺擊的荊條只能穿透殘影,轉割而來的荊輪只是最低限度的一躍便落,從腳下鋪來的荊排更是被當作了加速的踏板。海浪般的荊條緊緊追逐着那顆流星,在它周圍翻滾着綻放出各種的形象,遠遠看去竟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在身上的最後一絲光芒消失之前,已經精疲力盡的萊恩終於衝破了最後一道荊網的阻攔,衝出了廣場。眼看就要撞下地面,他一咬牙用最後的力氣一個轉身。懷中的愛維爾和伊希斯被送到了上面,他自己卻用背結結實實地撞上了地面,還滑出老遠才徹底停了下來。
躺在那裡,他知道自己就算是想再逃,也沒有任何力氣了。
從萊恩胸前爬起身來,伊希斯晃着有些暈乎乎的腦袋,也好不容易纔從之前那場屏住呼吸的極速飛行中緩和了過來。迅速地爬起身來,她衝上街道,望向了剛剛逃生而出的地方。
此時的荊條的海洋已經覆蓋了整個廣場,密密麻麻的程度令連原本應該滿地的血肉都看不到半分。
原本擠滿碩大一個廣場的人羣,像他們那樣最後成功地從荊網的收割之下逃出而倖存的,僅僅數十人。
荊條在清理掉廣場之後突然停了下來,並沒有逼進他們和其他倖存者所在的地方——通往廣場的那幾條道路。它們在廣場邊緣盤踞了下來,開始令人不舒服地不停蠕動着,彷彿在消化着犧牲者的殘渣。
而倖存者們,則幾乎全都呆呆矗立在那裡,看着這無法以理智來接受的情景。
伊希斯突然驚覺地擡起頭來,望向了天空。
在他們的頭頂之上,圍繞着廣場的中心,從六個對稱的邊緣位置同時出現了六塊巨大的光斑。從一隻飛鳥大小迅速或擴展到一塊雲彩那麼大,七彩的虹光正一遍遍地從那光斑之上泛過。
而光斑下方,糾結的荊盤正像是被召喚起來一般,伸出無數荊條的尖端,如林一般直挺挺地向着高空的光斑不斷上升而去。密集得堪比雨絲的荊條羣很快探入那幾團光斑之中。
隨着那原本聚集的藤條展開,濃厚的血腥味也一下子被掀開,像一張厚重毛毯一樣朝人迎面蒙來。
此時呈現在冒險者們面前的奇景,彷彿是一棵看不到頂的巨大榕樹,只垂下了蓋住整個廣場的絲條。
只是那絲條不是綠,而是塗滿鮮血的紅和掛滿碎肉的粉;不是靜靜垂立或隨風飄蕩,而是痙攣一般猛一下猛一下地不停顫抖或扭曲……是隻屬於地獄,不,只屬於噩夢的奇景。
戰慄顫抖着,冒險者們的選擇早就已經不是是否需要嘔吐,而是是否應該崩潰。
天上發出了低低的轟鳴。
所有的荊條猛然一拉直,然後一點一點地,從光斑之中拉出了某樣東西。
先是細小的尖端,然後是後面以美麗的弧線越展越大的身軀。
“那是……花瓣?”有冒險者呆呆凝視那巨大的物體,發出了難以置信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