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秦子沐大婚之後,沒過三天,新娘子便隨着秦子沐到了鬼城,一副夫唱婦隨的架子,端得是無比相親相愛,形影不離,這樣不出半年,秦子沐的那位愛妻便即懷孕,十月懷胎之後,生了一個白胖白胖的兒子,據說將秦子沐樂得合不攏嘴,找不到東南西北。
孩子尚未滿月,秦子沐便是急匆匆的連夜翻看經子史集,想要爲兒子取個好名,只是挑來挑去仍是懸決不下,最後索性閉上眼睛翻開本書,將手按在一處,睜眼一看,手中拿着的竟是一本《尚書》,手指恰好按在‘德自舜明’四字之上,便就依着所謂天意,取名德明,小名稱爲小虎。
那次鬼城遇險之後,遙汀對鬼城便是存了三分遠離之心,孩子滿月,遙汀也就沒有過去,而白秋意那日是破天荒的睡到日上八竿,洛涯更是可以,圍在秋意牀邊一直叫他起牀,怎奈能力有限,白秋意是睡得雷打不動,洛涯累得口乾舌燥,最後有氣無力的坐在牀下靠牀喝茶,晚上氣得連晚飯都沒有吃,決心和秋意槓上,一直叫到深夜,沒將秋意叫醒,他自己反而是困得睡在了地下。
直到孩子滿月之後,秦子沐的愛妻方纔開始爲他料理一應生活中的大小瑣事,雖然她貴爲朱雀族中的千金小姐,卻是沒有一點的蠻橫驕縱,將秦子沐的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條,令他少了許多後顧之憂,便就更有時間處理城中事務,物阜民豐,自是不在話下。
遙汀在幽冥司中已經待了快有五年,即使她只是才智一般,也便早就熟悉了各種事務,何況她從來都是才思聰穎,時日一久,她對司書殿外的其餘殿中事務,也便都是瞭如指掌,加上法天對她十分信任,往往將有些事情放權於她,因此雖說各處殿王份位相當,遙汀卻是掌權頗重。
幽冥司中各處殿中的記錄文書,每日都要呈到司書殿內,最後再由司書殿代替冥王分揀輕重,交到法天那裡終審,有些文書可以只由鬼差送去,但是有些文書因爲需要法天當時裁定,並且有些事情鬼差不能回覆明白,因此以前遇到此種情況,都是由着文書送去,子沐走後,白秋意便是擔起了這件事情,不巧這日他染了風寒,臥牀不起,洛涯便只好代他去汀蘭殿中遞送文書。
雖說洛涯已是成了司書殿的文書,但這任職一事,皆是遙汀着手批准,按理說那事當由法天親準,可是法天知道洛涯畢竟有些彆扭,也就授意遙汀獨自處理,其實洛涯擔任文書一職,遙汀原本並不願意,她知洛涯已是閒散慣了,得了一個職司,少不了要將他拘束,可是遙汀沒能想到,問到洛涯意見,他竟十分願意,那事也就定了下來。
白秋意知道洛涯不喜歡去汀蘭殿處走動,因此雖然洛涯接任了秦子沐的文書職司,從始至終,他並沒一次讓洛涯幫他去送文書,今日要不是被要求臥牀休息,洛涯也不會親自去送。
到了汀蘭殿殿門之外,洛涯四處張望,卻是不見落棋,只好伸出手掌推開殿門,獨個往殿內的方向走去,那次她來幫着遙汀逃走,走的並非正門,後來他也一直沒有進過這裡,依着他那迷路的本事,其實必然找得萬分困難,可巧方方走到汀蘭殿水堤之旁,卻見法天正在堤邊獨坐,眼望水中小渚,悠悠閒閒。
“這是給主上的文書,遙汀說了,令主上批覆之後,便要立刻回去收庫,”洛涯在法天身後幾步站住,既然法天背對着他,他也就自己主動免去了行禮的瑣節,能稱法天主上,這於洛涯內心而言,已經是給了法天好大的顏面,至於行禮請安那些繁複禮節,不要說是面對法天,便是他在族中,也是少有遵守。
雖然洛涯對法天的稱呼已經改口,但是仍舊稱呼遙汀姓名,並不因爲她是自己上司,而自己做了她的屬下,便要以職名相稱,此點並非洛涯無禮,親疏遠近,便是由此可辨。
法天怎能不知洛涯那點小小心思,可是論起輩分,洛涯還是他的子侄一輩,於公於私,強和洛涯計較,也是太過無趣,法天當下只是淡淡說道:“你我相距不近,那些文書,你是打算遞過來,還是扔過來?”
估算了一下他們隔着的距離,洛涯想想也是,於是走到法天身旁,將文書遞到法天手中,再次強調說道:“遙汀說了,今日可就要的。”
法天淡然一笑,只是指了指身旁的水堤,和洛涯說道:“你先坐坐,等我批覆完畢,好一起拿了回去。”
不知道客氣的洛涯隨即坐下,閒閒的蕩着兩腿,水面涼風襲來,舒服得他差點閉上眼睛準備睡覺,卻是突然想起件事,連忙問道:“你帶着筆麼?”
法天斜裡一指,洛涯張眼望去,見到法天左邊放置着筆墨印章,這才放下心來,閉上眼睛,儘量不讓自己睡去,心中平靜下來,想着往日舊事。
洛涯幼時跟在自家表叔身旁,其實與法天早就見過多次,他對法天的不滿憤懣,也是從那個時候便即開始,每次只要法天一來,他的表叔對他就會不理不睬,有的時候竟然隨同法天一道離開,他每晚睡覺之前都要聽上一次的故事,便就沒了着落,幼時的洛涯從未想到他的表叔不是,拐帶着他表叔離開的法天,於是成了罪魁。
其實那時他的表叔被迫教養於他,也不過只是少年天性,每每想要出去玩耍,有他這個油瓶待在身邊,扔了也不是,拖着也不是,愁得白髮生千丈,於是總是飛信傳書,讓法天過來找他,好爲他尋個由頭出去,有了帝子的面子,族中長輩也就都是拿他沒法。
後來洛涯漸漸長大,也就沒有幼時那麼依賴表叔,自己成天隨處遊玩,無意中被遙汀收養,過得那叫一個悠哉,本想陪伴遙汀一世,待得遙汀老去之後再行回到天界,反正天日漫長,人命苦短,洛涯也不在乎那麼一瞬即逝三五十年,孰料遙汀竟然會被法天抓去,洛涯搭救不成,反倒差點害死遙汀。
洛涯還正想着,只聽法天在他身旁說道:“子沐的這道文書,遙汀是怎麼說的?”
聽到問話,洛涯張開眼睛,斜側探身過去,看了看那本文書,文書上面寫的清清楚楚,洛涯心中不明所以,不知法天還想知道什麼,於是看向法天,據實說道:“遙汀想要說的,文書上面不是寫得很清楚麼,”說道這裡,洛涯突然覺得文書裡面提到的地名十分熟悉,拿過文書一看,有些遲疑的說道:“這個地方,是不是那個地方?”
法天笑着點頭:“洛涯你說的十分清楚,一下子便能立刻聽懂,‘這個地方’和‘那個地方’究竟所指爲何。”
任憑洛涯再笨,也能聽出法天語氣之中的數點揶揄之意,知道自己表達不清,也就不好進行所謂的據理力爭,只是擡手摸了摸曾經被匕首劃傷的脖子,心有餘悸。
當日那個屋子之中,一柄利刃差點判定了他的死生,多虧法天出手相助,洛涯如今想想,好似一直未曾謝過法天,剛想做個事後道謝,卻聽法天說道:“那個丫鬟死後,綺羅便就離開了鬼城,子沐這才接了鬼城的城主之位,想起子沐往這送文書的事情,好像還似昨日一般。”
按理說法天突然心生感慨,任誰都會睜目嚇到,可是洛涯竟然仿若沒有聽到,只是突然問道:“原先的鬼城城主,名叫綺羅?”
法天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洛涯抽了口氣,好似釐清了一些脈絡,那次受傷,他爲了瞞住遙汀,不至於令她擔心,便是沒有回到司書殿中,折路回了墨訓府中,待得養好了傷,而後才又回來,所以對幽冥司中那段時間發生的事,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對於綺羅這個名字,洛涯也多少略有耳聞,只是一直沒有放在心上,剛纔法天偶爾提到,洛涯心中電閃之間,突然明白了當日的種種情由:“當年要害遙汀的,不是那個刺傷我的丫鬟,而是綺羅,而你之所以引我同去,只是爲了借我的名義除去綺羅,是也不是?”
“如果說不是,豈不是很假,你想的一點沒錯,就是那麼回事,”法天在所有文書上面圈點過後,將文書放在洛涯坐着的水堤之旁,並不急着立刻就走,好像是要等着洛涯問個明白。
如今的洛涯,已經不似五年之前那般意氣用事,耳聽法天坦誠的乾淨利索,寧做真小人,不做僞君子,不由得細細思量了一通,這才說道:“你是爲了遙汀才那樣做,所以我不怪你。”
法天挑了挑眉,戲謔說道:“你真是長大了呢,小的時候每次我幫你表叔逃出家門,你都是對我翻着眼睛瞪個每完,好像我們有着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你說什麼?是那個混蛋要你幫他逃走的?每次不都是你逼他一起出門遊玩的麼?”突然聽到法天這話,洛涯多少有些不能接受,小的時候表叔總是哭訴無奈,他雖不捨,也就只好放了表叔離開,心心盼盼的等着表叔回來,有時一等就是一夜,如今法天的這種說法,便是將是非完全顛覆。
法天沒有說話,只是看着洛涯,洛涯想起懂事之後,親眼所見表叔的那些行爲,突然有種牙根發癢長恨綿綿的油然之感,隨手從水堤上面拾起文書,起身便要離開。
“洛涯,”法天從身後叫住洛涯,語調中似乎有些長輩的語重心長:“從一開始,我就沒想傷害遙汀,我知你處處爲她着想,所以我想留你一直待在司書殿中,你覺得這是我的陰謀也好,是我的私心也罷,我們的心思,總也算殊途同歸,時日漫長,你有很多時間,可以好好想想。”
洛涯凝目看向來時的路,突然心底有些疲憊,他一直在族中嬌生慣養,其實並沒經過多少風雨,幼時他心中的偶像,便是如今的鳳族之主,所謂養他成長的表叔,他本來一直以爲,表叔雖然詭計多端,但對於他,總也念着親情,十分真心,如今看來,似乎是自己自作多情。
其實洛涯並非那種心胸狹窄不能想開的類型,只是表叔於他便是天一樣高,雖然以前負氣之時說過他的壞話無數,不過也是說說而已,當不得真,如今聽到自己一直確信的事情,竟然全都不是事實真相,而是表叔對他的刻意欺騙,這種落差,真的只是冷暖自知。
“好,我會留下,”洛涯說完往前走去,日頭西斜,灑出一抹殘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