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汀很是崇拜王九。
原因簡單的人神髮指,就是因爲王九能夠一覺無夢睡到天明,一年下來也不過做上五六個夢。
遙汀做夢的數量,也不過就是五六個罷了,不過是在一個晚上。
都說神仙六根清淨,遙汀卻是幾千的煩惱絲,很少能有無夢的時候,有時還會被魘着驚醒,所以遙汀總想,那六根清淨的神仙,肯定說的不是自己。
遙汀的夢,總是形象生動內容豐富,孤魂野鬼水土草木禽獸昆蟲麟鳳翔龍無所不包,這還不算是最神奇,遙汀的夢一直很有層次性,而且條理清楚可考可查。
洛涯對遙汀做夢內容特別有興趣,還很喜歡每日清晨一見遙汀,就強迫睡眼朦朧的遙汀給他講講夜間之夢,睡不好覺的遙汀也不惱,不過就是很誠懇的笑着送給洛涯一字——滾。
遙汀的夢裡,很少能出現前世的家人,很少很少。
她的前世已有千年,那個時候,她還不過是個很普通的凡人,芸芸衆生中的一個。
對於在世爲人的日子,遙汀記得不算清晰,但也不能說是特別模糊。
不過是一些日子的重疊交加,自己抱着哥哥的孩子,坐在自家後花園的鞦韆上盪鞦韆,和煦的暖風吹起遙汀輕紗爲質的裙襬,懷中的侄女靈靈擺動着白藕狀的胳膊,銀鈴樣的笑着。
靈靈如同天池淨水中的小水仙,白白嫩嫩藕一樣的小手,總是喜歡拽着遙汀四處走,跌跌撞撞的樣子,好像是一隻絨毛尚未蛻淨的小鴨子。
那時的靈靈,給閨閣中無聊的遙汀帶來許多樂趣,那些煩悶枯燥的日子,那些個詩書禮儀的孜孜教誨,因爲有了靈靈的童趣稚嫩,使得遙汀的生活不再如一潭死水。
再次相見,是在幽冥司的望鄉臺,望鄉臺下便是連着來世的奈何橋。
雖然歷經家變,靈靈因爲年齡尚小,幸得被一戶人家收養,做了養女,過得也並不算壞,後來嫁給了一家富戶,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很幸運了。
只可惜,唯有相見,卻不相識。
離散之時靈靈不過三歲,再度見面,卻已皺紋滿面。
那時的遙汀,已經成了幽冥司的司書,一羣鬼衆跪於塵埃,莫敢仰視。
那個一頓能吃十幾個餃子,鼓着白胖胖的兩腮,要遙汀夾餃子的靈靈,如今已是太過陌生。
沒能見到靈靈長大成人的細微過程,遙汀對靈靈的所有的記憶,只停留在了兩個片段裡,三歲的靈靈和容顏蒼老的靈靈,如此而已。
俯視衆鬼的遙汀望向遠方,嘴角噙着一絲氤氳的笑。
那時法天跟在遙汀身後,親眼看着遙汀的眸光,一點點的暗淡下去。
那日在那奈何橋旁站了半日,遙汀看着靈靈,隨衆鬼下了望鄉臺,看着靈靈一同跟着衆鬼飲下藥湯,看着靈靈走向黃金質地的奈何橋,從此便是真正的相逢不相識。
再世爲人,永絕前生。
那日洛涯來一直陪在遙汀身旁,遙汀正盯着那藥湯,洛涯告訴遙汀,她這樣的鬼仙,縱然是飲了上千桶,也是不會忘記一絲一毫前生過往,遙汀聽了笑意更濃,繁華落盡。
後來有了絕塵,墨黑色的絕塵,大朵大朵喧囂的開在司書殿的庭院裡,卻是不被問津。
洛涯這幾千年來一直在侍弄那嬌貴的絕塵,但他們都很默契的不再提起。
好像這樣,就可以真正忘記。
裝作失憶,也是一種本事,絕非常人力所能及。
遙汀再次出現在司書殿的時候,已經是日下三竿,晚得不行的白天。
殿內安靜非常,只有一個負責掃塵的鬼差,除此之外,連片花葉都見不到。
打開日事錄,遙汀發現所有文書基本已經全部勘閱,心下歎服某位上仙非人的處理效率。
鬼差掃塵結束,躬身退出了大殿,遙汀擡頭,見洛涯正走進來。
遙汀雙手交疊支着下頜:“文書全部整理完了?”
洛涯神清氣爽道:“那是自然,想我如此聰明能幹才智雙絕,任由它是何等困難,都不過是小菜一碟。”
深深的看了洛涯一眼,遙汀好脾氣的問道:“你可知道,人間管你這話叫什麼?”
坐到正殿旁的靠椅上,洛涯臉上寫着無數個‘我本多才’,一雙眼睛閃閃發光,明亮的絕對耀眼。
遙汀表情突然挺嚴肅,沉痛悲哀:“我竟沒有想到,墨訓對你荼毒如此深重。”
正喝着茶的洛涯,聽了這話一個沒控制,險些被茶水嗆到,拍着心口怒由肺腑起:“你竟然說我自戀!”
斜靠着書案,遙汀絕對的讚許:“太聰明瞭。”
洛涯嚴肅的解釋:“遙汀,話不能這麼說,沒有條件但自我感覺良好,方纔稱爲自戀,像我條件如此優秀,在自我欣賞的時候,應該稱作生平總結。”
正被洛涯噎得無語,恰好梓蘿走了進來。
梓蘿的眼睛還是紅的,不知道夜裡哭了多久,遙汀好意假裝看不到。
洛涯顯然根本就不是好說話的那類仙,面上笑語盈盈,滿肚子的不懷好意:“誰給我們梓蘿氣受了?”
梓蘿壓根就不打算搭理洛涯,把文書放在書案上,話也說得有氣無力:“落棋剛剛送來的,是主上需要司書蓋印的文書。”
伸手覆上梓蘿的額頭,遙汀軟聲細語:“傷風了?”
梓蘿眼圈又是一紅,遙汀遂不再問,低頭看文書,一面對梓蘿道:“你回去歇着吧,最近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什麼時候歇好了,什麼時候再來。”
洛涯還想說什麼,遙汀似有感應的擡頭看他,洛涯只得閉嘴。
前腳梓蘿剛走,洛涯立刻道:“我可是最近有事需要離開,梓蘿這一撒手不管,你是想讓雲逸自己處理司書殿所有事情?”
遙汀避而不答:“你覺得憑藉雲逸才學見識,能接替司書的位置麼?”
洛涯一愣,顯然消化不了這話。
眼睛從文書上擡起,遙汀挺溫和的笑:“我說着玩的,”說着拿起一方印,穩穩的烙印在文書上。
文書的質地光滑細膩,泛着肉色光澤,清淺的紋路縱橫阡陌,很容易吸收硃紅的印泥。
這種文書名爲門錄,記錄從幽冥門進入冥司的一切生物,此種文書的材質十分特殊,只有幽冥司主人方能更改,數量並不多,是極珍貴的東西。
遙汀隨手翻翻,發現幾乎都是墨訓的名字,她的手指,反覆在墨訓的名字上畫圈圈,似乎要把墨訓釘牢在文書裡。
洛涯顯然並不認爲遙汀是在說笑,難得認真:“你是真想讓雲逸接你司書的位置?”
遙汀手指仍舊繞着文書打圈:“平日說什麼也不見你如此上心。”
洛涯不依不饒:“你是知道,那是絕不可能。”
遙汀當然知道不可能,也不想再糾纏下去:“當然是知道,我真是說着玩的,再說了,就算是我不在了,也輪不到雲逸,不是還有洛涯你麼。”
心中隱隱不安,洛涯凝目:“你又在胡說什麼?”
遙汀臉上笑容濃郁,好像是想起了什麼好玩的事情:“如果讓墨訓喝下絕塵做的茶湯,你說他會願意麼?”
洛涯嘴張得挺大,心想你這不是異想天開吧?
看了看洛涯的表情,遙汀幫他回道:“他是肯定不會喝的。”
洛涯不解:“墨訓怎會需要喝那絕塵?”
遙汀若有所思,但顯然在和洛涯說話這事上是心不在焉:“如果墨訓喝了絕塵,就可以心安理得的不還那些珍玩了,而且可以理直氣壯的說:‘本上仙可沒向你借過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