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在雅安度過那一年的人都記得那年的大雨。而在那年的大雨裡, 羅城曾爆發過一次特大的泥石流。
災難來的太過突然,突然到整個村落都沒有意識到它的來臨,然後不過一夜, 整個村落就都被泥石流給掩埋了。
一百餘人的性命就在一夜之間, 消失不見。
羅城羅城, 陸沉陸沉。
羅城原來不叫羅城, 它叫坪下, 可在發生了那次特大的泥石流後,它就被人喚作“陸沉”了。
那年的人心都是亂的,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誰也不知道昨日還活生生的人今日怎麼就突然沒有了性命。
然後所有人就開始怕了。
怕有那麼一天,他們也會一下子丟了命。
所幸當年的縣令不負衆望地安定了人心, 藉着朝廷發下的銀子, 救助了許多受災的百姓。只是死了的人, 還是死了罷了。
當時的縣令還是陸軒。
陸文傑的爺爺,陸軒。
其實現在想想, 時間真的能掩蓋很多事,事情過去纔不到三年,所有的痕跡都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那些曾經一同經歷此事的人也早已七零八落,各奔東西。
所謂物是人非,大抵如是。
只是無論這些事情過去多久, 真正經歷過的人永遠也不會忘也不敢忘。那些曾經見到過的殘忍景象也如同夢魘一般夜夜來襲, 讓人在午夜夢迴的時候不禁驚起一頭的冷汗。
比如說, 胡班頭。
今夜, 又是滿月。
記憶裡的那日也如同今日一般, 是個滿月。
那些人到底是怎麼死的,他不知道, 但總歸不是被泥石流掩埋而死。
你問他怎麼知道?因爲是他扔的屍體。
他記得那是在三年前的盛夏,他和小劉同往常一樣,在街上喝了酒準備各自回家,卻不料在街上遇到了慌慌張張走得極快的縣太爺。
他喚縣太爺的名字。
陸大人?
陸軒那年也已經有六十歲了,可走在路上卻是一點老態都不顯。他記得陸軒當見到他們的時候先是一怕,好像做了什麼壞事被人發現了一樣。
可然後,就是一喜了。
陸軒問他們兩個,想不想有個發財的機會。
月光打在陸軒臉上,映得他的臉慘白慘白。胡班頭清楚地記着自己曾擡頭看了看月色,所以他記得那日,正當滿月。
錢可是個好東西,哪個人能不想要?所以胡班頭也沒有猶豫,當場就答應了陸軒,然後同小劉兩個一齊,就跟着陸軒就去了坪下,也就是後來的羅城。
然後就遇到了他這一輩子都沒有遇到慘況。
死人,滿世界的死人。
小劉比他更害怕,還沒見走進去細看,就已經被嚇得軟了身子。
他說,胡哥,這都是啥啊。
胡班頭自然也不知道。
其實胡班頭是來過坪下的,甚而還算是常來的那種,因爲裡頭住着好些外來人,他怕那些外來人會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過胡班頭來過幾次之後發現,大家都各自相安無事,他也就把這個心思給歇下來了。
只是仍與坪下的鄉親關係不錯罷了。
所以他知道那個躺在血泊裡的,是三兒家的小丫頭,那個掛在樹上的冒着血的,老李家的大兒子。
這裡的每個死人,每個還有一口氣快要死掉的人,他都認識。
然後他就扭過頭去問陸軒。
這是怎麼了?
陸軒沒有回答他,倒是反身從地上撿起幾塊石頭。
他說,這裡不能有活人。
然後胡班頭就明白了,他們是來殺人的。
他不想,抑或是不敢。
陸軒見他們兩個不動手,就開始遊說。
說這些人半死不活的,留着也是受罪,何況白花花的銀子你們不想拿嗎?只要你們做了,就有一萬兩的銀子到手。
然後不知怎麼的。
小劉就心動了。
一萬兩?真的有一萬兩?
倒是胡班頭不相信,一把拉住小劉胳膊,說,這是賣命的錢!
可小劉早已被這銀子迷了心竅。
胡班頭見小劉拿着石頭一步一步走過去,倫圓了胳膊就往地上那人身上頭砸,然後血光一起。
小劉被那血濺了滿臉。
然後他露出他白得似骨頭的牙,陰森森地就開始對着胡班頭笑。
“啊——”
胡班頭從牀上直起身來,擦了擦額頭的汗。
又夢到了。
其實胡班頭已經很久沒有夢到過以前的事了,他總以爲他自己已經將那件事忘乾淨了。可當他看到李壩死的那些人的時候,他突然就發現。原來自己根本就沒忘。
怎麼可能忘。
不過他很清楚,他清楚這些人跟那些人是不一樣的。他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坪下那些人的死因,他們不是被沖刷下來的泥土掩埋而死的,而是被什麼東西咬死的。
活活被咬死的。
因爲他看見過那些人的傷口。
胡班頭從牀上爬起來,用涼水洗了一把臉。
已經過去兩天了。
從那天晚上去李壩找欒大人和夏王爺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天了。而這兩天裡,他沒有一日能睡得安穩。因爲趙典讓他感覺很不安全很不踏實,好像他的所有所爲都已經被人發現了一樣。
不會的,不會有人知道他們曾經做過什麼事的。
陸軒已經死了,小劉也已經瘋了,這個世界上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有他了,只要他不說出去,那麼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做過的事了!
他不能自亂陣腳!
可他越是這麼想着,心裡就越是害怕,連空氣中的溫度都覺得下降了不少。
“啊——啊——”
外頭的風好像吹的有些大了,弄得窗戶兩處拍打,就如同有什麼人在哭一般。
甚是淒厲。
胡班頭收了收自己的褻衣,準備接着回牀上躺躺,可剛剛轉過身來,卻看見房樑上多了一個老大的白影!
“鬼啊——鬼啊——”
胡班頭被這突如其來的鬼影嚇個半死,當即就跌坐在地上再難動彈。
“胡叔,你還記得我嗎?我是老李家的大兒子啊!我好疼啊,好疼啊!”
那個白影一點一點地從樑上下來,又一點一點地向胡班頭靠近,而被這一幕徹底嚇到的胡班頭則是一個勁兒地往後頭躲,
“不是我殺你的!不是我殺你的!我看見你的時候你就已經死了!”
那個白影卻不聽胡班頭的解釋,仍舊飄飄蕩蕩地來到胡班頭的近處,
“胡叔,胡叔!我的身子好疼啊!好像被什麼東西吃了肉。閻王說我只要把丟了的肉吃回來,我就能不疼,我能吃掉你的肉嗎?”
這白影的話斷斷續續悽悽厲厲,身子又不停地向胡班頭靠近,早把胡班頭的三魂七魄嚇跑了個乾淨。
可是胡班頭又怎麼是個不貪生的?撲騰着雙腳就不停地往後邊退,
“冤有頭債有主,吃你肉的又不是我!”
“可是我找不到他們了,我一直一直在找他們,閻王說我再吃不到肉就不能轉世做人了。”
“我知道他們在哪裡!我知道!就在……”
可不等胡班頭把他想說的話說完,他的聲音就戛然而止!那個白影見此,更是對這門外頭大喊一聲,
“誰在外頭!”
說罷,這就身形一躍,跟着跑了出去。
外頭顯然早就佈置好了埋伏,那個白影的聲音一出來,外頭的火把就盡數亮了。然後那個暗下殺手的人,就暴露在了衆目睽睽之下。
小骨頭。
小滿將自己腦袋前頭的長髮往後頭一甩,又把自己把自己的白衣服往外頭一脫,衝過去抱住小骨頭的肩膀,這就問向了小骨頭,
“小骨頭,怎麼是你!”
可小骨頭卻是隻看着小滿不說話。
“小骨頭你說,你爲什麼要殺胡班頭!爲什麼!”
可惜無論小滿如何問,小骨頭都沒有答話的意思,只是露出一個極盡嘲諷的笑容。
而在此時,問聲而來的趙典和周子昌也已經趕到了。
所有的事情都已經脫離了掌控。
趙典今日設局不過是爲了讓胡班頭說出以前在羅城發生的事,卻不料一個不當心讓小骨頭有機可乘,殺了胡班頭。
而最最不能讓人接受的是,小骨頭竟然是太子派來的人!跟他們一同生活三個月的小骨頭,竟然是太子派來的人!這怎麼能讓在場的主人不感到唏噓後怕?
可被抓了的小骨頭就是不說話。
反而一雙眼睛在小滿和周子昌之間看來看去。
一派的嘲諷。
“小骨頭,你想幫着胡班頭,或者是幫着陸文傑,或者是幫着他們背後的人隱瞞什麼!羅城的那些人究竟是怎麼死的!爲什麼陸軒會說這裡是地獄,爲什麼小娟他們族人會從羅城遷到李壩,還恰恰在羅城出事的前幾日!”
趙典露出一雙不可置信的眼睛,語氣裡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可回答趙典的,只有沉默。
小骨頭怎麼也不肯說話,唯有嘴角的笑怎麼也散不去。
然後就在那笑裡,露出一股黑血來。
“不好!他自殺了!”
便是小滿用最快的速度撬開了小骨頭的嘴巴,依舊沒有能救得下來小骨頭。
又一個知情人死了。
小滿擡起頭來看向趙典,
“小骨頭他……”
趙典擺了擺手,
“好好葬了吧,人都死了,再說什麼都是無益。”
然後就要往外頭走。
倒是小滿從後頭叫住了趙典,
“趙大人!我有話想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