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鉤怎麼也沒想到,今天會遇到每晚都讓他做噩夢的身影。
他覺得,那天如果自己被她一刀殺了的話,或許會更好一些。
可他總是有些不甘心,爲什麼、爲什麼呢?
從小到大,他都想着做好人,想做正常人的。
父親去世的時候,呢喃着後悔幹了撈屍人這一行,握住圓鉤的手,叮囑他搬到其他地方,不要繼承父業。
那時候他答應了,埋葬了父親後,他發現自己連搬家的本錢都沒有。
而且,就算搬了家,會有區別嗎?
一身的魚臭,或許會有人不嫌棄,可混得熟了,知道了自己的過往,還會跟他來往?
自從跟着父親從河裡撈起了第一具屍體後,他就明白爲什麼沒有同齡人願意跟他一起玩了。
對其他人來說,就算自己在河裡搓得再幹淨,再塗了多少草香,都遮掩不住身上的臭味。
而且還是屍臭,比魚臭噁心無數倍的味道,雖然對他來說,二者並沒有什麼區別。
“撈屍人的兒子”、“撈屍人”,這樣的身份就帶着這樣的臭味,就算剝掉他的皮,屍臭味也洗不掉。
小時候在鎮口被人打了一頓,那之後他再不敢靠近鎮子半步。做買賣都是跟人隔得老遠的,願意接近他的商人和教會的收屍人,也都戴着口罩,像接觸麻風病人似的,恨不得轉瞬就把事情搞定。
這些事情,習慣了其實也沒什麼,而且日子也不總是如此的。
從屍體上扒下來的衣物、錢物、首飾,已經不是意外之財,而是穩定收入。跟泥腿子甚至鎮子裡的很多人比,他也不算是窮人了。
偶爾跑到北面其他鎮子,甚至更北的康拉德城裡,跟人喝喝酒、聊聊天,也能排解心中的鬱氣。
不過外面的人見識也廣,被揭穿身份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都像是靈魂放到鍋子裡煮。最初沒太大感覺,越到後面,痛苦越撕心裂肺,最後就像被煮爛的魚,麻木了。
關鍵不在於鼻子聞到的臭味,而是別人看他的目光,就像是看屍鬼一樣的怪物。
找不到老婆,用用死人,礙着你們誰了?
我不是變態,可大家都當我是變態,既然都這麼看自己了,爲什麼還要束縛自己呢?
偶爾圓鉤也會這麼想,但他清楚,那不過是安慰自己。
每次做完那事,獲得了一絲絲快感後,他又噁心得想把自己那玩意割掉。
每晚他都睡不安穩,總怕會有惡鬼來找他,掐斷他的脖子,掏走他的心臟。
兩個月前,在屍體上發現了藏寶圖和一些錢,他很興奮,決定去做冒險者,去開始新的人生。
到了鎮上,他沒抵抗住酒香的誘惑,喝得一塌糊塗,然後被抓了回來。
當小聖女的聖光籠罩着他的身體時,那些被屍臭遮掩得早已忘記的心痛,又跟着過往的記憶,一幕幕清晰的翻滾出來。
他想做個好人,想做個正常人,想跟大家在一起,想讓大家因爲自己的存在而開心,因爲自己的付出而稱讚……
沒錯,人人爲我,我爲人人!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前進的方向,成天就在教會的工地裡忙碌,每一顆汗水落到工地上,他心裡就充實了一分。
再之後,神殿落成,他隱約見到了女神,讚美女神!他獲得了新生!
圓鉤敢賭咒發誓,那一天,他撈起那具有着一雙白花花長腿的“屍體”時,最初真的沒什麼想法!
好吧,只是最初……
他也記不清,那時候是習慣性的去摸,還是自己本心就想着去摸,或者是不小心摸上的,要把屍體撈上來也避免不了。
可他沒辦法否認,看到那麼新鮮的屍體,那麼晶瑩的肌膚時,他還是忍不住吞了唾沫。手碰到的時候,心裡的確有那些想法的。
所以他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冤枉,他不僅僅褻瀆了緹娜,還褻瀆了女神賜給他的希望。
可是……可是……
爲什麼他的命運,比山上的泥腿子都還悲慘呢?就因爲他是“撈屍人”?
之所以會有這個身份,也就因爲他是“撈屍人的兒子”?
所以,他註定了這輩子無法洗掉身體和靈魂的臭味,這輩子無法得到救贖!?
“你、你也付出代價了,沒理由還向我磕頭。”
半精靈少女的清脆嗓音,讓圓鉤無比羞愧,無比惶恐,同時還有無盡的痛苦和委屈。
他不敢擡頭直視對方,只好把腦袋死死紮在地上,失聲痛哭。
少女接着說:“我、我還沒謝謝你,畢竟是你把我從河裡撈起來的,你救了我的命。”
她說話稍微流利了點:“你有什麼要求,我能辦到的都儘量幫忙……”
少女底氣很足:“錢不是問題!”
圓鉤心跳加速,他看到了領主,少女跟領主的關係不一般,或許這是個機會。
“我、我不敢提什麼要求,只是想、想重新回到教會!”
說到教會,他勇氣更足了,擡頭說:“我想繼續修行!我想……和大家在一起……”
少女楞住,這事她就無能爲力了,塔倫斯“叔叔”親口判過這個人的“死刑”。
看着少女臉上的表情,圓鉤的心沉了下來,勉強笑着說:“沒關係的,不行也沒關係的,畢竟我是……”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我是撈屍人。”
少女看着他的表情,心中什麼地方忽然被觸動了,她大聲說:“撈屍人又怎麼了!?撈屍人就一定是壞人,是十惡不赦的嗎?就算你曾經做過什麼,那就代表這個職業都是這樣,必須是這樣嗎?魔鬼都有信奉聖光的資格,爲什麼撈屍人就等於是壞人,所以沒有獲得信仰,沒有跟大家在一起的機會?”
大概是這幾天的見聞,還有過往的遭遇,因爲這個話題一併揉在了一起,少女顯得很激動:“精靈原本是很高貴的種族,爲什麼現在一說起精靈,大家就露出猥瑣的表情?還問可以傳幾代,配過幾次種?爲什麼那些貴族,甚至平民,一看到尖……尖的那個,那個地方就撐起了帳篷?精靈在幾萬年前欺壓過人類,被人類趕跑了,成了失敗者,但這就是精靈和長得像精靈的半精靈,到現在還必須被羞辱被折磨的原因嗎?”
“撈屍人不是生靈嗎?精靈不是生靈嗎?不管什麼職業,什麼種族,我們都生活在費恩,我們都靠勞動養活自己,都會有父母,都會有小孩,我們都想生活得幸福,我們……我們都是一樣的!所有人,貴族也好,平民也好,撈屍人也好,半精靈也好,不都是一樣的嗎!?”
少女也哽咽起來,她抹了抹眼淚,對圓鉤大聲說:“擡起頭!撈屍人!你想修行,你想獲得信仰,你可以大聲說的,撈屍人有這個資格!”
她轉過頭,氣勢十足的看着李奇:“他會答應的,他不答應,我、我……”
說到後面就沒氣勢了,估計這時候才記起來,自己的薪水是誰開的。
此時的李奇,心中完全是震撼的。
圓鉤的表情漸漸在緹娜的述說中變化,目光也漸漸凝聚出讓李奇覺得熟悉的光芒。
他用上神視的技能,視線裡,圓鉤的體內,那股還殘留着的那股代表着泛信徒的淡淡光芒,重新熾亮起來。
奇異的是,不是由菲妮激發的那種清冷白光,而是接近於緹娜的水晶聖光。
“虔信徒……告死……”
在圓鉤身上看到這樣的標識,李奇抽了口涼氣。
告死,原來是這個意思!
再想想,李奇興奮起來。
沒錯!告死,真的可以解釋成這個意思!
對死亡的恐懼,是一個出發點,是凡人與生俱來的本性,是“凡人”這個概念成立的先決條件。
凡人珍愛生命,凡人追求幸福,凡人縱情聲色、凡人渴望不朽,種種慾望,追根溯源,都是因爲這樣的恐懼。
我們都是一樣的……
這並不是告死神職的唯一解釋,但跟菲妮的痛苦神職,解釋成痛苦讓人清醒,讓人追索真實一樣,從告死神職上切出這個層面,不正好可以當作一個新的支柱?
“撈屍人,你可以繼續修行。”
對上緹娜的期待目光,李奇笑着說。
這個撈屍人還有靈魂,還在努力向善,跟地球世界的某些同行比,品德高尚得像污泥里長出的蓮花。
緹娜大喜,圓鉤又使勁磕起了頭。雖然這樣的行動,其實跟李奇在緹娜身上總結出的教義相悖,不過火候不到,暫時這樣吧。
“謝、謝謝李奇!”
緹娜湊到他身邊,漲紅着臉說。
她又有些緊張:“剛、剛纔那些話,只是隨口說的,不是說我、我就跟李奇你是一樣的。”
“你說得沒錯啊,我們是一樣的”,李奇下意識的伸手,就像教導菲妮時,看到菲妮有了進步一樣,想去揉她的頭髮:“而且你說得很好,我還要謝謝你呢。”
手伸出去了,才發現她不是菲妮,身高差得太多了,而且也不能把她當小孩子看。
緹娜先是偏開頭,揉腦袋這種事情,因爲會碰到耳朵,她自然是反感的。
不過看到李奇的溫和笑容,她又有些不捨得躲開。
這個僱主,竟然會容忍她說那麼過分的話,真是很好的僱主呢。
等等,李奇不是自己的僱主了啊,自己跟他已經是那種關係了,那麼就算是……耳朵,也是可以的吧?
轉瞬間半精靈腦子裡就轉了好幾個彎,她的腦袋先是向外偏,接着又向裡偏,方便李奇揉,畢竟她的身高跟李奇差不多。
這時候李奇已經收了手,見她這姿態,又擡手,不能辜負女孩子的好意嘛。
緹娜見李奇收了手,又趕緊偏頭,多尷尬啊,自己送過去他都不揉……
於是,兩人的手和腦袋,一時打起了太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