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斯魯啊,我們對女神陛下而言,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呢?”
獅王城北教區高階瑪斯特哈斯魯想起了老朋友跟自己說過的話,那是幾個月前的事情了。
當時他對老朋友組織獻祭的事情異常震驚,那超出了他舊有的認識,覺得對方滑向了邪惡深淵。在老朋友的解釋和勸說下,他才豁然開朗。
“我們神職者,就是牧羊人……”
老朋友說:“我們爲女神陛下感召凡人,讓他們的靈魂沐浴在吾主的秩序光輝下。這時的靈魂還是污濁的,就像還沾染着血水,牽連着世俗臍帶的羊羔。”
“羊羔是香嫩的,純淨的,是屬於吾主的。”
“爲吾主牧養這些羊羔,令其純淨而肥美,在合適的時候進獻給吾主,這就是我們的職責。”
當時哈斯魯無比驚恐,這根本就是邪惡異端的說法。
神職者是牧羊人這個說法很刺耳,而且古來有之,但一向被視爲對神祇和信徒的貶損。把這個說法發揚光大的還是圖鐸大帝,黯精靈戰爭期間他經常當衆用這種話諷刺各路神祇的神職者,直到開創帝國後才消停下來。
而後忠誠神廷建立,將這類說法定性爲不敬之罪。即便是特蕾希婭,在斷塔誓約裡也強調神祇愛人的傳統人神關係。
哈斯魯的這位老朋友和他一樣,都是少年時代就成爲神職者,畢生奉獻給了教會的虔誠信徒。雖然嘴裡和心中呼喚的“吾主”變過多次,從凱姆到凱拉特蕾希婭,再到特蕾希婭,現在則是海姆,神職也從忠誠與護衛變成秩序,但一直都堅信自己是在服侍費恩世界的光明之主。
相比之下,已經是主教候選的老朋友,信仰比自己還要虔誠,怎麼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不要慌張,這絕對不是什麼邪惡異端的說法,以前是,現在不是了。”
老朋友淡定的說:“兩位樞機主教都是這麼說的,考慮到教廷裡還有很多像你這樣的人,尤其是中層和基層神職者,所以他們都強調,暫時不在教廷裡做公開宣導。”
“至於樞機主教爲什麼認可了這樣的說法,那是因爲,現在費恩世界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吾主正在領導一場跨越了神祇與凡人,前所未有的戰爭。”
“神祇是愛人的,但愛的不是某個具體的凡人,也不是所有凡人,只是靈魂純淨,擁有美好品德,正確的凡人。”
“那樣的凡人,只在黑暗時代前存在,只在安寧祥和的傳統中存在。”
“你也知道,費恩世界已經被污染了,赤魔帶着異世界的黑暗力量而來,正帶着世界向邪惡的深淵沉淪。”
“罪魁禍首自然是赤魔,但如果不是這個紀元的凡人靈魂太渾濁,給了赤魔滋生的土壤,他們禍害世界的速度又怎麼會這麼快呢?”
“在這個紀元裡,所有凡人,都是罪人!”
“在這個紀元裡,凡人生而有罪!”
“在這個紀元裡,他們都是迷途的羊羔,必須由吾主親手洗禮,迴歸世界本源,爲永恆秩序奠基。”
“只有新的紀元到來,永恆秩序降臨,那時世界本源纔會澄清,凝結出新的,正確的,值得吾主愛護的凡人。”
“我們就是在這新舊紀元交替之間,替吾主將羊羣趕上正確道路,洗盡塵埃,送入神國的奴僕。”
老朋友說到這時,身上溢出濃稠的金光,這是靈魂與信仰共鳴,獲得神恩的跡象,令哈斯魯不再驚恐和疑惑。
女神陛下讚賞了老朋友,這個說法是對的!
老朋友又說:“我們同樣是羊羔,但我們被吾主選中,獲得了更健壯的體格,更堅硬的羊角和更敏銳的眼睛。我們的使命還有功績,按我們向吾主送去了多少合格的靈魂計算。”
那時候老朋友的一雙眼睛亮得像天幕上的金星:“向吾主奉獻自己的羊羔,在新的紀元裡將會獲得新的人生,那是充滿了幸福的未來。而我們這些牧羊者擁有多少功績,也將決定我們距離吾主有幾步之遙。”
哈斯魯總算明白了爲什麼在某些主教舉行的祭禮上,會有大批信徒奉獻自己。
靈魂升入神國,成爲永恆的祈並者,對大多數連讀寫都不會的凡人來說,完全想象不出來是什麼樣的幸福。赤魔宣揚的祈並者將失去所有記憶,變成神祇的傀儡這種說法,雖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卻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凡人對更高層級世界的想象。
所以秩序女神爲凡人設計了新的未來,那就是獲得重生,用老朋友的話說是……輪迴,對,輪迴。
只有甘願奉獻自己的秩序信徒,才能在女神開創的永恆秩序中獲得新生。他們將會在新生中獲得今生期盼的榮華富貴,彌補今生的所有缺憾。
這樣的輪迴也是永恆的,只要在新生中繼續堅定信仰,人生終末時甘於奉獻,純淨的靈魂將會再一次在費恩世界的靈魂循環中保持完整,開始又一次細節完全不相同,但同樣幸福安寧的生活。
哈斯魯也才恍然大悟,爲什麼會有靈魂輪迴的說法在信徒中流傳,教廷在公開場合卻不置可否。
當時哈斯魯還有很多疑惑,最大的疑惑是,作爲牧羊者,要怎麼將羊羔奉獻給女神,才能算成自己的功績。
老朋友也說了,牧羊者本身也是羊羔,聽起來這樣的奉獻是讓自己走在前面。可這麼一來,奉獻就只有一次,自己也不是牧羊而是領頭羊了。
“凡人的靈魂是多姿多彩,有無數側面的。”
老朋友把他拉到隱秘角落,張開靜音結界,異常鄭重的說:“哪怕是再純淨的靈魂,也隱藏着暗面,所以需要我們這些牧羊者通過祭禮清洗。”
“同樣的道理,我們這些牧羊者,靈魂中也有暗面。”
“但不要害怕,要勇於承認和麪對這樣的暗面,這也是讓我們能繼續留在凡間,爲吾主源源不斷送去靈魂的依憑。”
“當我們帶領這些羊羔踏上通往神國的天階,聽到接引天使的讚歌時,我們就可以抽身而退了。這時候要怎麼退下呢,很簡單,將我們的靈魂轉換到暗面,這樣就能把我們推離天階。”
“這不是墮落,是繼續爲吾主服務的必要……步驟,到時候我們只需要扮演某種角色,某種讓我們暫時遠離吾主,隱於世俗的角色就行了。”
“只要我們及時將這樣的暗面轉開,恢復到吾主奴僕的狀態,我們所受的眷顧和神恩就不會削弱。”
老朋友壓低了聲音:“吾主自然不會明示這個方法,這是最虔誠的神職者們暗中摸索出來的,只有他們才願意冒着墮落的危險,爲吾主的事業做如此冒險。”
“也只有足夠虔誠,足夠聰慧的神職者,才能使用這樣的方法,所以教廷還沒有大規模推廣,只是讓各位主教自行嘗試,暗中交流。”
老朋友說得有些含糊,哈斯魯卻完全明白了。
所謂的扮演法,就是將信徒靈魂送上天階的同時,將自己靈魂中那些不夠虔誠的部分呈現出來,扮演一個迷戀世俗的角色,由此離開天階。只要及時退出扮演狀態,女神是不會降罪的。
記憶瞬間掠過,然後涌出無盡喜悅。
哈斯魯帶着獅王城北區最虔誠的一批信徒來到瓦倫丁,準備參加幾天後舉行的聖女祭禮。之前還傻傻的以爲自己的功績就是組織這些人過來,現在總算明白了,主持祭禮的主教甚至是樞機主教會獲得什麼樣的功績。
如果不是聆聽到了神諭,不是記起了老朋友私下說的事情,他在女神面前將會沒有任何貢獻。
現在這場例行的禱告,正是自己有功於女神的開始。
哈斯魯掃視神殿裡二三百信徒,感應着他們靈魂中蕩動的隱約漣漪,最終目光落在領頭這個身着白裙,帶着金環的棕發少女身上。
其他不論,只是獻上這個叫尤莎的候補聖女,應該足以讓女神喜悅了。
哈斯魯這麼想着,努力抑制激動,記憶着老朋友交代的祭禮細節,使勁頓了頓法杖,高聲誦讀秩序神典,將例行禱告引領到祭禮儀式上。
那位老朋友跟他是數十年的生死之交,把祭禮過程說得很詳細。
首先是激發信徒們的虔誠感應,震盪他們的靈魂。然後用神恩術做洗禮,挑出感應最強烈的幾個,讓他們喝下高濃度的聖水。
這種聖水會灼燒他們的靈魂,給他們帶來可怕的痛苦,但這沒關係,只要引導他們在痛苦中找到更加接近女神的感應,女神會關注到他們,降下天階,接引他們的靈魂。這時候再強烈的痛苦,也將在女神的關注與靈魂的昇華中消解。
當天階降下,這些靈魂昇華時,其他信徒的靈魂也將因爲憧憬而沸騰起來,只要如法泡製,他們也會成功的跟着昇華。
哈斯魯的法杖上亮起金光,用虔誠禱言神術,震動信徒們的靈魂。
非常順利,信徒們跟着他一起高聲誦讀神典,一個個的靈魂都充盈得鼓盪不已。
一圈金光自哈斯魯身上推送出去,掠過所有信徒,殿堂裡頓時響起一片哭喊,誦讀聲變作詠唱乃至呼號。
信徒們涕淚皆下,滿臉漲紅甚至臉頰扭曲,他們感覺到自己獲得了平生從未有過的體驗,似乎要超脫這個污濁的凡世,即將飛昇到輝煌巍峨,充滿了無盡幸福的新世界。
“主啊!帶走我吧!”
候補聖女忽然猛烈抽搐,身上溢出金光。
她用盡所有力氣呼喊道:“把我的一切拿走,把我變作神國裡的一顆石子吧!”
信徒們也跟着呼喊起來,殿堂裡的氣氛熾熱得哈斯魯一身是汗。
他當然不是熱出來的,而是急出來的。
情況不對!
看信徒們的目光聚焦的方向,不是自己,而是尤莎!
到時候天階降下,被接引走的靈魂算誰的?
更糟糕的是,因爲這樣的焦灼,他始終無法沉浸到虔誠狀態。
他異常懊惱,老朋友只給他說了“抽離”的辦法,沒給他說“代入”的辦法,他只會一半的扮演法!
等等,扮演法……
哈斯魯腦子裡猛然激靈,既然“扮演”可以“抽離”,爲什麼“扮演”不能“代入”呢?
女神不會因扮演抽離而降罪,那麼扮演代入也應該是同樣道理吧?
哈斯魯這麼想着,轉瞬有了如何“扮演”的思路。
光虔誠是不夠的,尤莎的秩序信仰壓根說不上虔誠,她其實很怕死,很嚮往未來。但爲了保佑她的朋友,爲了讓她的朋友在永恆秩序中獲得幸福,她願意做出這樣的犧牲,所以才獲得了女神的關注。
哈斯魯從心中找出一縷縷自己與尤莎有關的思緒,將之放大、接續、融合。
在獅王城外看到孤苦無依的少女,想起了青年時代,被自己送給神廷上司的未婚妻,想起了被自己強迫嫁給聖騎士的女兒,想起了因爲家庭不幸致使性格乖戾,幾年前戰死在北方戰場的孫女。
那一刻他很悔恨,他將少女當作了那一個個跟自己有關的不幸女子,他希望能夠在她身上補償。
這是他的真實想法,因爲這樣的想法,他才上前打招呼,然後發現她的靈魂異常純淨,有成爲聖女的資質,將她帶回了神殿。
現在他忽略了跟聖女有關的思緒,只專注在自己的喜悅中,將希望少女幸福的那縷曾經有過的念頭放大,直至佔據了整個心靈。
“哦,我的尤莎,我的孫女,我可不想失去她。”
那一刻他臉上酸熱,差點落淚了,他代入了將尤莎當作孫女寵愛,不願意她受到任何傷害的角色。
很好,接着是轉折……
哈斯魯心念一轉,牽起另一股思緒。
“不過吾主的永恆秩序更加重要,爲了這樣的事業,我個人的情感又算得了什麼呢?”
“拿去吧,把我的尤莎,我的寵愛拿去吧。”
“雖然我爲此痛苦,但想到吾主的事業因此又多鋪了一顆石子,我將會在痛苦中歡笑。”
所有思緒都是真摯的,發自靈魂的,因爲他的確曾經這樣想過。
靈魂驟然一震,暖流洶涌而入,哈斯魯真的落淚了。
代入成功!女神關注到他了!
保持着這樣的狀態,哈斯魯摸出聖水,讓司門司燭之類的低階神職者分發下去。
他是五級秩序牧師,隨身帶着的秩序聖水是用來治療傷勢,催生神力或者對付敵人的高級貨,正適合用來做祭禮聖水。
溢着亮金光塵的聖水分發到尤莎和十來個靈魂振盪最活躍的信徒手上,哈斯魯按照老朋友的交代,施展出羣體祝福等神術,進一步震盪他們的靈魂。
到了決定成功與否的關鍵時刻了,哈斯魯努力壓下緊張的心緒,讓尤莎等人喝下聖水。
淒厲的呼號聲在殿堂裡響起,燒灼靈魂的痛苦的確不是凡人可以承受的。
就在殿堂氣氛一滯,即將轉變到畏懼乃至驚恐的時候,金光自殿堂頂壁降下,罩住了哈斯魯、尤莎和那幾個信徒。
呼號聲隨之消散,依稀的天使讚歌聲中,金光凝實,宛如階梯,從身體中抽出半透明身影。哈斯魯之外,尤莎和信徒們都仰望天階,神色安詳。
成功了——!
哈斯魯心神激盪,也讓他變得飄曳的感知驟然凝實。
他暗叫不好,必須馬上抽離,不然就跟着一起上去了。
數十年的神職者傳統讓他稍稍猶豫了一下,對舊時代的神職者來說,升入神國是無上榮光的事情,現在這一幕,本是他憧憬了大半輩子的夢想。
老朋友的身影在心中掠過,讓哈斯魯越發冷靜。
一個半月前,老朋友之所以跟着信徒們一起升入神國,就是抱着剛纔那種想法吧。
神國到底有什麼好,壓根不知道,哈斯魯只知道,他還想活下去。
跟升入神國相比,他更願意選擇輪迴,何況如果在紀元更替期間立下足夠功績,他未嘗不能晉升傳奇,成爲主教。到時候新紀元來臨,永恆秩序降下,他不必重生就能享受新的人生。
靈魂中的熱流冷卻,哈斯魯發現靈魂回到了身體,正仰望沿着金光緩緩上升的尤莎和信徒。
哈斯魯無比慶幸,剛纔他無意中抽離了……
接着心頭一震,爲什麼要讓尤莎走呢?
尤莎走了,下次他找誰“代入”呢?
這個念頭閃電般掠過,股股光絲自手中飛出,拉住了尤莎,讓她靈魂迴歸身體。
尤莎在,才能帶動更多信徒奉獻啊。
尤莎身上噴出更濃的金光,哈斯魯靈魂中震盪的秩序神力也回覆正常,很好,轉換回虔誠狀態了。
金光天階更加凝實,十多個靈魂在天使的讚歌聲中上升,他們的身體燃燒起金黃焰火,在無比神聖的氣氛中化作飛灰。
信徒們沉默了片刻,呼喊和頌唱聲更加高昂。
“瑪斯特……”
尤莎從恍惚狀態中恢復過來,疑惑加惶恐的問:“我被女神陛下拒絕了嗎?”
哈斯魯深沉的搖頭:“不,尤莎,你被賦予了更重要的使命,你會成爲聖女。”
這一次,他不再是隨口哄少女了。
“聖女嗎……”
尤莎仰望金光天階,嘆道:“只要能讓世界安寧,讓塔斯米他們幸福,什麼都好。”
就在哈斯魯將又一批信徒的靈魂送上天階時,曙光帝國的萬里疆土上,若干座神殿也同時被金光照耀。一個個純淨的靈魂升入秩序神國,在翻滾神念中抽成縷縷亮金光芒,穿梭交織。
烏黑雲團在赤紅神座下伸展開,雲中轟鳴着虛空龍神的神念:“屏障破口還有十分鐘關閉,請海姆陛下儘快。”
秩序女神伸手,光絲飛入神座,在祂的手上急速纏繞,編織成一隻黃金手套,探入雲團中。
銀月之心戰場上空,已經被頂回大半的金光階梯再度熾亮,一隻巨大的黃金手掌破開天幕探下。在這隻手掌下,銀月之心小得就如一隻蘋果。
秩序天使的讚歌猛然高漲,壓住了藍龍天團的戰歌。
曙光帝國的戰艦和官兵們罩上一層金光,擠開了紅網領域的壓制,帶着神祇與凡人融合的力量,向銀月之心和赤聯戰士們發起了更勇猛也更強大的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