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癸未崇禎十六年五月十六,史載張獻忠大西軍破武昌。葉風的記憶裡,這簡單的一句話背後掩藏着很多東西。
比如此刻自己眼前的武昌鴨蛋洲防線,便碰上了一個骨氣頗硬的明朝將領。
鴨蛋洲江水甚淺,用嚮導的話來說,這裡淺處僅僅水淹到馬腹而已,但兵兇戰危,自己如今作爲大西軍的最高統帥,自然不可能縱馬過江。臨時安排的一條座艦上,先鋒張可望部大將馮雙禮正一臉愧色的向自己介紹對面的敵情。
對面的統兵將令名叫崔文榮,乃湖廣都司一名參將。統兵千餘許,卻硬是將孫可望率領的一萬餘人渡江部隊足足阻了一個時辰。其他三個乾兒子的部隊均已從其他方向進展順利,惟獨自己眼前的這鴨蛋洲主力渡江部隊,偏偏被這崔參將的千把號人生生阻在了這裡。
眼前的場景也很是懾人,遠處幾千人如潮水一般向不長的灘頭衝去,但一輪輪的箭雨迅捷的遲滯了進攻的勢頭,隨即便是對方那位看上去很是神勇的主將率領數百騎兵飛騎而至,震天的殺聲中,生生的將登陸的勢頭遏制。如此一輪輪下來,灘頭上倒下的,絕大部分都是自己麾下的那些老底子士兵。
再這麼打下去可不行。這一路老底子騎兵不多,而且即便是有,在對方布好的防線前也沒有多少發揮的機會,對方弓箭手與騎兵的搭配很是合理,己方的軍隊剛上灘頭,身上潮溼既冷又重,躲避弓箭又耗費體力,到了對方騎兵衝擊過來的時候,確實是難以抵擋。
身後的孫可望顯然很惱怒,見自己還不表態,在身後對着一個渾身是江水混着不知道是敵方還是己方的鮮血的大將搶先咆哮道:“馬元利你真是給咱們老營的人丟人!給我張可望丟人!父王親臨,難道便是要聽你說這些屁話的?你他媽的不會是想給李鴻基留着武昌吧?還不拿了那崔文榮的人頭來見!不然的話,你自己割了頭來吧!”
邊上胡興漢臉色一變,眉頭就是一皺。葉風不太瞭解這裡面的關係,並不說話,便這麼看着。
這支部隊是大西軍精銳中的精銳,統兵將領全部是陝西騎兵時的舊部,誰也不比誰資歷淺多少。馬元利聽了這頓喝罵,臉上便有些掛不住,月光下黑着臉垂下頭去,拱手對葉風做了個手勢,便要回身再去指揮進攻。只是剛走了一步,終是忍不住怒火,轉過身來兩眼直盯着孫可望怒吼起來:
“大少帥,你罵我馬元利無能無所謂,他媽的我打完了這一場回去就斬了我那婆娘,打小的媒攤上了是李自成的侄女老子認倒黴!你少在大王面前夾槍弄棒!”說着,恨恨的啐了一口就要跳下船幫。
看着他戰袍上的斑斑血跡,葉風知道他不是個偷懶的主帥。而這一路上他也正好在思索着進城後如何處理明朝的楚王,以及地方朝廷官員的問題,可以說,如果這個問題處理得好,足以影響到將來很多年的事情。像歷史上那樣不爽的一概殺頭,自然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所以,這一路之上,他已經有了個初步的計劃。但如何實施,細節怎麼謀算,一切還沒個頭緒。如今正好對面出了個崔文榮,正好拿來先做個樣子,也好給屬下們一點心理準備。
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手下盡是些什麼貨色,儘管自己對李自成部的瞭解還多過對張獻忠部的瞭解,但他可不至於樂觀到會認爲李自成部下那種土匪習氣在己方勢力中不存在。也許,還要更嚴重些。
四個乾兒子中,除了張定國也就是後來的李定國還有些頭腦之外,也就是這孫可望奸猾些了,但他性格也格外的殘暴,而且,看上去也有點馬屁精的感覺。
身後的軍師中,胡興漢算是個搞鬥爭的行家。倒是徐以顯,畢竟是文士出身,還值得自己高看一眼。但從今晚這場談話來看,胡興漢顯然不是個對同儕很好的人。
這麼腦子裡轉了一下,心中便有了些主意。朝正要開口回罵的孫可望打了個手勢,召喚馬元利道:“老馬回來——”
馬元利似乎沒有想到葉風會如此稱呼他,身子一震,緩緩轉過身來低沉着嗓子道:“大王放心,若不取那崔賊狗頭,爲大王雪恥,爲將士們報仇,我姓馬的定然提頭來見!”
“姓崔的是條漢子。”葉風看他的眼神,便知道這崔文榮已經與己方麾下的將領結下了多麼大的深仇大恨。搖了搖頭又看了一眼那條不長的戰線道:“咱不要他的頭。不過老馬,這麼打下去可不是辦法啊。”邊說着,邊回頭看了看如今的頭號軍師胡興漢,以及一臉憂色的徐以顯。
“大王說的是。”胡興漢一怔,慌忙搭腔道:“若是對方箭枝儲備得足的話,一時半會還有些難處。”
說的自然是有道理,也說到了點子上。葉風點了點頭,又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徐以顯,開口道:“胡軍師,你與可望孩兒一同去吧,幫老馬一把。”
“是,大王,不過——”胡興漢顯然已經有了定計,狡黠的一笑道:“興漢想借大王親衛騎兵一用。”
親衛騎兵向來是孫可望統帶的,如今派他去了,自然點頭應允。
對了,這纔有點軍師的樣子嘛。不過到底這樣的人才還是太少了啊。這軍師也不是沒什麼能耐,就是個武大郎開店的脾性,這怎麼成?真正有智慧本來就少,礙於胡興漢,徐以顯卻還要瞻前顧後的不能暢所欲言,葉風只有這樣先支開胡興漢。
“大王!”卻沒料到這卻叫馬元利擰起脾氣來了,一聲吼聲之後,噼啪撕開自己的戰袍,半跪在地上拱手道:“求大王再給我一炷香的功夫!”
“元利——”葉風理解他的心思,無非就是覺得這樣會顯得自己無能,便開口寬慰道:“咱不是那個意思,你莫想岔了。你的人衝殺了這一陣,歇息一陣也好,咱八大王還指望着你給我去楚王府提親呢!”說着,回頭看了看孫可望,示意他幫着忙低個頭,馮雙禮是他的部將,總比自己要了解些。
孫可望此時已經有點後悔了,趕緊搭腔道:“是啊……老馬,剛纔是我張可望的吃了屎到處噴糞,你老馬別跟我一般計較——”不太習慣的喚了稱呼,認了句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這是大王體貼你娃子呢!”語氣中還帶了些嫉妒的口吻。
唉,葉風在心裡嘆了一聲,這個孫可望,指着你去做思想工作呢。結果還是把這挑子撂給了我。這最後一句話你不說會死啊!
看着有些喜氣的胡興漢和孫可望氣勢洶洶的踏上船板,葉風回頭對徐以顯道:“徐軍師,我想留那姓崔的一條活路。”
“大帥——”徐以顯面露訝色,瞥了猶自氣鼓鼓的馬元利一眼,遲疑起來。
“是條好漢子啊。軍師你也曉得的,老那麼殺下去,咱大西大不起來啊!”轉頭對馬元利招了招手道:“老馬,咱八大王是真的想叫你歇息一陣。明天楚王府就交給你了!”
馬元利見已經無可挽回,加上眼前的大王這麼好聲好氣的說話,這纔不情不願的拱了拱手,退了下去收攏殘兵休息。
“大王,你也看見了,姓崔的手上人命太多,恐怕活不成啊。”徐以顯這才把話說了出來。
葉風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他何嘗不曉得這崔文榮定然沒有活命之理?他的目的只是點出個引子,給這徐以顯一個進言的方向罷了。你是讀書人,身上文人氣息很濃,與那些狗頭軍師不同,自然知道要成大事,應該怎樣。
“活不成便也罷了。只是進了武昌城之後怎麼辦,徐軍師你要拿個說法出來。”葉風朝臉色明顯發生變化的徐以顯道:“在老何莊子上說咱八大王要走劉玄德的路,咱也要學學劉玄德的樣子啊!你是讀書出身,自然知曉我張獻忠的部下——”拍了拍徐以顯的肩膀道:“閒話少說,我看一陣孩兒們打戰,待上了岸,你須與我分說。”
徐以顯臉上泛起微笑來,似乎十分歡喜,點了點頭。
這夜的月光很亮,葉風迎着江風踱步到船頭,望着那江灘上再掀的殺場。
胡興漢與孫可望的加入,果然效果比起馬元利獨力指揮的要好。大西軍的戰法已經有了變化,再也不像之前那樣一味蠻幹吃大虧了,胡興漢想出一個主意,衝在前面的小舟不到江邊便下船,十幾個人把小船橫着擡起來,貓着腰一步一步往前挪,擋着前方弓箭的同時,也爲後繼騎兵登陸部隊提供了一個集結整合隊形的空間。
這時候不住有探子回報,其他各路大軍均已順利抵達武昌城下。
今夜明晨,武昌城便要改姓張了。葉風看着江對岸的南方,心裡生出些許感慨來。可惜,這地方好是好,但自己卻不能長期的佔據,爲了避免與李自成直接發生重大沖突,也許過不了多久,就要被迫放棄。
這麼一想心事,戰場上已經發生了變化。在胡興漢的計策影響下,崔文榮的那套防禦戰術果然便不太有效了,而且也叫胡興漢說中,他的箭枝果然剩的不多了,箭雨一陣疏過一陣。但不知道是他不知道變通還是已經得到了其他戰場的消息無心再戰一心求死,他居然沒有進行任何改變,最後一輪密集的箭雨之後,依舊是那三四百騎衝出防禦線,向已經完成集結的張獻忠親衛騎兵隊兩千騎衝來。
“大帥,他這是求死了。成全他吧。”徐以顯憐憫的注視着遠方馬上那個悲壯的人影,忍不住出言懇求。
“我跟可望他們先頭說的,只是留全屍。”徐以顯聽到葉風如此一說,似乎意識到什麼,朝葉風一笑,便又退後兩步想事情去了。
月光下,大明參將崔文榮一騎當先,揮舞着手中的長矛,身後三百餘騎疲兵緊緊跟隨,抱着赴死的心態,衝向張獻忠大西軍孫可望率領的人數六倍於己的生力軍。這場戰鬥,已經結束了。
葉風看着這令人欽敬的場面,不由得一聲長嘆,若是大明朝軍人人人都像這位崔參將,那還會有建虜塗炭神州嗎?只可惜嶽武穆說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如今全部倒過來了,文官皆愛錢,武官全怕死。這大明朝不亡,哪裡還有天理?
當然,也不是沒有人才,只可惜那麼老大個醬缸,那麼腦殘一個皇帝,醃也醃透了你。一剎那間,葉風想起志大才疏的袁某人,明末第一能臣洪承疇,當然,還有那位活活給自己人逼死,叫人哭都哭不出來的盧象升。唉,這樣的朝廷,扶他倒還不如滅了他,自起一套爐竈!
月光下江風裡,張可望一騎當先,馬蹄聲中,數個照面之後,崔文榮被一柄長矛破胸而入,緊接着數柄長矛攢刺入胸,一腔鮮血噴薄涌出。月光下葉風看的很清楚,兵器如此輕易的穿透整個身體,這參將果然是一心求死,連罩甲都沒穿上。
“嗷!嗷!嗷!”孫可望率領着登陸部隊,發出了勝利的吼聲。
唉,這崔文榮也算死得其所,進城之後,要風光大葬他。這時候葉風對於這場勝利的到來,沒有任何的喜悅。
“大帥,要人心的話,進城後,要風光大葬這崔將軍。”身後的徐以顯也將這一幕看在眼裡,一言戳中葉風心思,長嘆一聲道:“大帥,以顯有主意了。”
葉風淡淡的哦了一聲,從先前那種鬱結的情緒裡解脫出來,長長嘆了一口氣吩咐道:“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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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此戰場應是在武昌武勝門下,崔文榮在交戰之前上書雲:守城不如守江,守江不如守漢,磨盤煤炭諸州,淺不過馬腹,縱之飛渡,而嬰城坐困,非策也。但決策者不贊同他的意見。後在武勝門下力戰,被農民軍攢刺,洞穿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