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高臺上,看着廣場上如螻蟻一般的人羣,葉風聽着邊上親兵的回報,腦袋格外的大了起來。遠遠看不清那爲首之人的相貌,不過親兵說那人自稱王夫之,應當就是他了,也只有他這樣的愣頭青,纔會在這大清早上,領着上百號各地秀才到這楚王府前請願吧?
原本安排的上午會見幾個士紳代表,安撫安撫武昌府,乃至湖廣各地士紳地主階層,順便給楚王府做一個樣子的,如今看來倒像是有人要看自己的笑話了。武昌乃是千年雄城,城中士紳自然是多,這一早上安排好了要接見並一同在王府內吃飯的有舉人身份的士紳就有十二位,還有兩位是特地從咸寧縣和通國州接來的,算來也該快到了,但在這節骨眼上,卻出了這麼一檔子鬧劇。
底下守門的衛兵乃是劉僑錦衣衛治下的親兵,脾氣絕不能算好,又是第一次碰上這種場景,已經有好幾個士兵拿出鞭子來開打了。若是這副場景落到自己要極力籠絡,指望着他們將來解決很多問題的士紳代表們眼裡,這大西王嘴上一套,做的又是一套,這豈不是胡鬧?
趕緊吩咐親兵吩咐下去不要動武,自己馬上就去見他們,又叫人到後宮去喚出朱容榕來,昨晚上一場大熱鬧,滿城的人都看見了,這位小郡主,如今應當是大西王夫人,又有楚王府的背景,正是應當在這場合出現的。
等了片刻,這才向人羣走去。金水橋前,約莫百二十個學子正滿臉義憤的看着自己。
“秀才們來看咱八大王,是咱的福氣,你們這些人吶,還攔着老爺們,你們曉不曉得,等崇禎老子聖旨一下來,秀才老爺們考過了鄉試,那就是舉人老爺進士老爺,可不能得罪了!”呵呵豪笑着跟守衛士兵們開着玩笑,算是把這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下來,朝迎面的王夫之一拱手道:“姜齋先生,咱們又會面了,他們年輕沒見過世面,你們諸位老爺就莫斤斤計較了行不?嘿,來,都請進府裡說話。姜齋老弟,可不是咱八大王說你,咱兩也是有老交情的人,來也不使人說一聲?我這好焚香沐浴的再來見你?你瞧我這剛打漢陽回來,一聲臭汗的……”
一面說着話,一面將人往裡邊領,一面又觀察着這一行人,到底是個什麼來意,背後是否又有什麼人指使。
這番話到底也起了作用,只見隊伍中許多人看着王夫之的目光就多了些不善的成分,還有幾個人故意滯在後面,不知道是不敢還是不屑,似乎也不太想進楚王府。葉風方待開口,卻又怕這幾個文人講究臭脾氣,到時候反而難看。正有些不好辦的時候,只聽王夫之身後那位秀才,也是先前見過的那個嶽麓書院的呵呵笑道:“大西王說笑了,如果是一聲臭汗,昨兒大婚……”
話說到一半,葉風便感覺到了異樣。看他表情這傢伙應該是想說個便宜話暖暖場的,但顯然並沒有起到這個效果,只見幾乎所有人都對他怒目相向,更有幾個人怒斥了起來:“閻吾渠你……咱們嶽麓書院可沒你這號沒骨頭的人!”
王夫之自然也在其列,罵了一句之後,回頭招呼那幾個沒動的道:“走,都進去!今日諸位同窗來請願,難道到了跟前,反而要退縮了嗎?”
聽他這麼一說,幾個滯後的臉上都多了些慚色,邁開步子跟了上來。
葉風假作不知,問起了來意:“姜齋先生說請願,直言便是,張某雖說是粗人,但向來是最尊重讀書人的。”
王夫之停下腳步,上百個秀才也跟着停了下來,楚王府廣場上,王夫之從懷中拿出一張紙來念道:“既是將軍見問,那咱們也不進去了,便在這說個一清二楚。其一,請將軍立正名分,去大西王尊號,此還要待朝廷君父寬宥。其二,立時驅逐西夷,嚴禁子民崇信邪教。其三,新設學堂,本乃好事,然捨本逐末,還請將軍因應流言,以正視聽。其四,依國朝律度,祖宗體例,駙馬都尉,儀賓等,概不能掌軍,請將軍即行遵行……”
這傢伙的壞處果然來了,葉風心裡暗自搖頭,等他說完,開口道:“姜齋先生說四條,這重點,當是這第三條吧?其一名分事,咱八大王已然說過,一待朝廷有旨下來,咱八大王立時遵旨行事。這其二嘛,我華夏天朝上邦,四方來朝,驅逐……西夷是夷,東虜就不是虜了?東虜如今寇略畿輔,先生你這是隻見眼前一木,不見……”說到這裡,臉上一冷,加重語氣道:“新設學堂,增開新科事,乃是咱八大王昨日才定下來的主意,我不曉得先生從何人何處聽聞此言,但我可以現在就回了你,新科乃是非設不可!何以?且稍待着,我先回了你其四再說,這其四,是要咱八大王散了麾下兵馬是吧?行,你且想想看,如今天下打亂,闖逆爲禍江北,何以先生你能在武昌大言炎炎,何以咱們能在這和諧武昌談這些沒用……經世安邦之語,那是咱麾下還有能用之兵!若是散了,闖逆爲禍湖廣不說,只怕就要從此坐大,到時候你何有面目去見列祖列宗?去見君父!?”
“那……那也應當交付朝廷派員管束,否則自成一軍,上不尊君父,下欺凌藩府,成何體統?儀賓領軍,置祖宗成法於何地?”王夫之黑着臉,帶着一絲怨憤道:“若是大王不答應的話,咱們嶽麓書院一百廿七號人,將無一人應將軍所開之科試!”
葉風聽他這番話,就曉得昨兒晚間肯定是有人見過他了,九成九是楚王府的人。這番話說的針對性太強,很顯然是有人教他,不,點了他一下,才能這麼條條目目的針對自己嘴上說尊奉朝廷,實際上跟佔山爲王無異的事實。
事實上這卻是是自己眼下最大的缺點,要爲日後崇禎掛了之後鋪墊一個大義的底子,但現在崇禎仍在,這段時間就必然是一個自說自話,站不住腳的階段。
“祖宗成法?祖宗都叫闖逆從皇陵裡掘了出來了,如今闖逆就要爲禍天下,口口聲聲祖宗成法又有何益?朝廷派員管束?不是咱八大王瞧不起他們,他們配麼?管束得了麼?朝廷不是沒有軍將,填下軍戶正丁餘丁何止百萬?如今能戰的還有幾何?能保境安民的還有幾何?你們這些讀書人就不曉得用腦子想想?方纔說學堂要開的新科,不開的話,你當真要咱華夏子民,如前宋一般你有狼牙棒,我有天靈蓋的去擋着胡虜?”頓了頓,笑着說道:“至於姜齋先生你說不應試,那也由得你,咱大明朝物華天寶,啥也不缺,最不缺的,可就要輸要做官的人呢!行了,你們要請願的事咱就說到這吧。若是心裡不高興,咱們便進去喝杯茶消消氣,若是不屑一顧的話,那便回了吧。嘿,願意站的呢……楚王府豪富,咱老殿下也是出了名的孟嘗君嘿嘿,總不至於短了各位飲食的。姜齋先生,說實在話,你們這些秀才啊……唉!”想了想,也實在是沒法評價,只好唉了一聲,回身走人。
看王夫之等人仍然擰着臉,便知道他們心裡不服,之所以不言聲只是一個正常的心理反應吧,邊上肅立着的士兵殺氣騰騰,眼前這位殺名在外的人也是似乎很生氣。儘管也許有很多人有節氣,寧願死也要捍衛祖宗成法,但偏偏眼前這將軍說的歪理,也不是毫無道理。
所以,眼下這應當是一個腦子裡發懵的時候。
回頭邁着步子,葉風的心裡反而松下一大口氣來,只是這麼幾個問題,倒也不愁沒法跟士紳們交待了。士紳們都是有家有業的人,背後都是有幾百條人命的宗族在的,誰能像學生們這般愣頭愣腦的跟你計較什麼祖宗成法,計較什麼名分不名分的?只要你不過分的侮辱斯文,只要你不要搶光了叫他們沒活路,誰腦子壞掉了跟當權的鬥?
想起接見的這些士紳裡,不乏有綿延數百年的世家,有的從前宋開始便在此有家有業了,蒙元在的時候都能委曲求全過來,如今還能怎樣?
迎面正碰上一身華服,換了髮型以示已作人婦的朱容榕,葉風第一次惱火的冷哼一聲,駐下腳步道:“你起的戲文,也該你來收場了。回頭有空不妨想想,闖賊捉了黃州張某的十幾房妾侍。也殺了不少藩王,聽說也是有一桌福祿宴的,好好想想,你如今是什麼身份?呵!”
說完不管她如何反應,徑自回到大殿,換了副臉孔,叫人去探看探看員外們,舉人老爺們都到了沒有。至於那些秀才們,就讓他們站着去吧,丟的也不是自己一個人的臉面。
長吁一口氣,心情頓時好了不少,算起來這也屬正常,一個流寇出身的人,總要經歷這許多的或軟或硬的抗拒,才能真正成爲這地方的主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