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妮回到屬於她的那間化妝室, 是帶着埃裡克的兩個承諾的。
第一,埃裡克不會再偷聽她和別人的談話,除非得到她的允許;第二, 歌劇院不會發生前幾次那樣的事情。
而作爲條件, 她必須每隔四天都去看望他。他給了她斯布里克街鐵柵欄的鑰匙。指出了一條最安全的路。再有就是……西塞妮撫摸着右手食指上的戒指。也許她不應該就這樣答應, 但埃裡克的神情讓她難以拒絕。何況她迫切想要回到地上。她不想激怒他。
其實對於西塞妮來說,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考慮一下和埃裡克的關係了。
雖然現在他發誓, 等她願意接受的時候再向她表白。但是西塞妮不會以爲,在她不接受他的情況下,他會眼看着別的人向她求愛。她答應他每四天去看他一次, 但是,就這麼看下去嗎?多長時間?如果她一直沒有同意, 難道他會願意就這樣和她一輩子嗎?何況她是想要走的呀!她是想要去英國, 徹底擺脫那個名爲奧古斯特·德·弗羅瓦豐的陰影的呀!留下只能一天比一天危險。儘管她相信埃裡克會保護她, 但是她怎能放心?
也許,她是說也許。終於有一天, 她愛上埃裡克,然後兩個人一起遠走高飛。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了,也是這一切最完滿的解決辦法!可這說到底就是也許,她所擔心的是,爲了達成這樣一種解決辦法, 會讓她情不自禁向上靠攏。那麼這樣的愛又是真的嗎?何況她也有可能愛上別人呀!儘管埃裡克一次又一次令她淚如雨下、心神顫抖, 但她還不能確定, 她是否真的會愛上他。但她清楚的是, 她不願意要一份理智計算出的感情。表面的平靜之下是涌動的暗潮, 她和埃裡克的約定,一定會有一個人率先打破。而那時候, 等待着他們的又將是什麼?
西塞妮雙手抱膝,蜷縮在房間一角。右手食指上,那枚黑寶石戒指散發着幽冷的光芒。她深吸一口氣,握住戒指,不再去想別的。至少現在,她得給歌劇院的人一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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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德加的畫嗎?”
卡洛魯斯·豐塔在一幅舞女畫前停留了一會兒,纔回過頭來問西塞妮。
西塞妮笑了笑,說道:“癡迷於光與色的變幻,通過急速變動的舞姿,以及燈光的效果。華美的舞臺和優雅的舞者,在光下顯得虛無縹緲,色彩斑斕,構成一個夢一樣的世界。我尤其佩服他在藝術上的嚴謹態度,聽說他在作畫前還要親手雕塑,來感受人物的曲線。”西塞妮沒有說出口的是,這位偉大的畫家將在十多年後失明。而他失明前夕創作的作品,纔是最震撼人心的。想到這裡,她感到由衷的可惜。
她注視着那幅畫。畫上的女子正是巴黎歌劇院的舞蹈演員索蕾莉。這一時期的德加愛好畫舞女,曾經爲許多舞蹈演員畫過畫。索蕾莉在畫上顯得風情萬種。腰肢柔軟宛若春風吹拂的楊柳,亮麗的金髮像是額上的鳳冠,輝映着一雙翡翠色的眼睛。她微微擺頭,像一隻長頸白鷺,高雅而驕傲。她正翩翩起舞,雙臂向上,屈身做單足腳尖旋轉,傾斜着的全身有着一種憂鬱的顫抖,德加的畫給她增添了不止一分魅力!
這是德加的畫展。這位畫家在離開巴黎去新奧爾良度假前開辦了最後一次畫展。而旁邊一個展廳也正舉辦畫展。在巴黎,當一位大畫家舉行畫展時,總會有一些聰明的商人出錢租下旁邊的地方來舉辦畫展,接機推出一些他們認爲有潛力的年輕畫家。不少遊人都會信步走過去。而這一次,隔壁的展廳是被古庇畫廊租下的。
“西塞妮,”兩人並肩在畫展漫步了一會兒,卡洛魯斯還是猶豫着開口了,“你是見到‘他’了嗎?”
“‘他’?”西塞妮很快就反應過來,“‘歌劇魅影’?”從應邀來到畫展後,她就發現卡洛魯斯有話要和她說。事實上她也覺得自己需要和對方說點什麼。
“‘歌劇魅影’並不存在,對嗎?”
“……你知道了?”
“一位從波斯來的先生告訴我,他叫埃裡克。”
西塞妮的腳步停下了,然後她就想起了那個綠眼睛的東方人。在地下的那段時間她詢問過埃裡克,埃裡克告訴她那是他曾經的救命恩人。
“是的,他叫埃裡克。”她又重新邁起步來,自己都沒有注意到語氣中的輕柔。
“豐塔,我想我得替他道歉,上一次……”她剛要說話,卡洛魯斯·豐塔已經急迫地打斷了她。
“不,西西,我不是在說這一個。”卡洛魯斯在她面前站定,看着她灰藍色的眼睛,他充滿擔憂地問道,“他有沒有把你怎麼樣?”
“我不是很好嗎?”西塞妮微笑着答道,“他——我想,我不能說上次的事是誤會。但是人們對他確實有一些誤會。他是可以信賴的。他並沒有大家想象的那麼可怖。”
卡洛魯斯皺了皺眉,但他並沒有打斷西塞妮。
“豐塔,他一直在教我唱歌。並且他答應我,再也不會發生那些可怕的事情了。我相信埃裡克的承諾,畢竟他是……”
“一個愛你的男人?”
“……是的。他很愛我,甚至願意爲我而死。”
“我想知道的是,”他有些吞吞吐吐,但始終注視着她的眼睛,“音樂天使——或者說歌劇魅影,究竟哪一個纔是你上次拒絕我的原因?西西,我得弄明白——在這裡談話安全嗎?”
“他答應了不會偷聽我和別人說話。”西塞妮脣邊浮現了笑容,這是溫柔的微笑,這一笑使她年輕的面容更加美麗了,“我想——當時是歌劇魅影,我擔心他會因此傷害你。”
“當時?那麼……現在呢?”
“抱歉,豐塔,我得說……”
“你愛你的音樂天使,對嗎?”
這突如其來的問話打斷了西塞妮的回答,她擡頭看了卡洛魯斯一眼,又低下頭,慢慢答道:“不,我並不愛他。我同情他、憐憫他,並且愛慕他的歌聲……但我並不愛他。就像我一直將您當做最好的朋友和兄長一樣,他是我信賴的導師。至少現在我認爲他又能信賴了。”
卡洛魯斯深深吸一口氣,露出個輕快的笑意,然後突然之間扮了個鬼臉,西塞妮猝不及防笑出了聲:“好啦,西西。真抱歉讓你難過了。”他說着,眨了眨眼睛,“那位先生告訴我關於埃裡克的事情時,我還以爲我有機會了呢。不過,”他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你真的覺得,埃裡克可以信賴嗎?”
西塞妮也神情一變,剛要回答。克里斯汀的聲音已經傳了過來:“西西?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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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長髮像是太陽的顏色,湛藍的眸子明亮宛如天空。這是克里斯亭戴耶。巴黎歌劇院的女歌手。在卡洛塔失聲、西塞妮失蹤後,她被吉里夫人推舉擔任主唱,並大獲成功。
“這是一個純潔靈魂所特有的醉人魅力。”一家報紙這樣評論說。
站在克里斯汀身邊的,是拉烏爾·德·夏尼子爵。很顯然,這對情人是來畫展約會的。
“你也來了呀。”克里斯汀顯得很高興,“我們正要去那邊看看別的畫家的畫。一起走吧?哦,豐塔先生。”她剛剛留意到卡洛魯斯·豐塔。
兩人都表示同意。於是克里斯汀開始向拉烏爾介紹自己的朋友:“拉烏爾,你應該聽過西塞妮的演唱。這就是西塞妮小姐。”
當聽見“西塞妮”這個名字的時候,拉烏爾的臉色不禁有些奇怪。西塞妮暗思,菲利普伯爵應該不至於將自己的事情告訴與之毫無關係的拉烏爾,不知道拉烏爾怎麼會是這幅表情——西塞妮踏入社交圈前,拉烏爾就去外省唸書了。兩人之前並沒見過面。
“您好,西塞妮小姐。”拉烏爾已經調整了過來,向西塞妮伸出手。當他看見西塞妮手上的戒指時,不禁高興了起來,“這些年輕畫家的作品中有您喜歡的嗎?”他一邊說,一邊又和豐塔打招呼。
他們已經在古庇的畫廊看了一會兒了,西塞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很喜歡進門右手邊最下面一排的第七幅畫。就是畫知更鳥的那一幅。那色彩真是輝煌燦爛,難以置信。”
“但是同時有一種凝滯感。我喜歡那種掙扎中的美感。”拉烏爾馬上說道,“克里斯汀不喜歡那幅畫,她認爲線條不夠和諧。但是我就是覺得,那些不和諧的線條反而是另一種和諧的美感,它們共同遵循畫家本人的規律,真是太棒了!我還以爲只有我一個人這麼覺得呢!”
“技術很粗糙,但是的確擁有自己無可替代的閃光。”西塞妮說道,爲能找到觀點一致的人而高興,“受到新印象派很深的影響,雖然還沒形成自己的風格,但是已經有一些能讓人記住的特質了。也許作者原先習慣用灰暗色系?我認爲那段荊棘透出了線索。”
“怎麼說?”拉烏爾·德·夏尼一邊追問,一邊快步又走回那幅畫,“先讓我自己研究看看——哦,我去看一看作者吧,也許他會成功的。小姐,和您談話真是愉快。”
西塞妮止住要說的話,和克里斯汀對視着笑了,聳聳肩也走了過去。然後就聽見拉烏爾·德·夏尼念道:“文森特·威廉·梵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