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夢到很久之前,少年站在星光之下,含笑看着她。那笑容,她終生再也難忘。
N市的春天像是很短,一轉眼,天氣便略嫌炎熱起來。周小柔終於在某化妝品店找到一份工作,只是國內的二三流品牌,於是得十分辛苦地上街發放促銷傳單。
她並不害怕勞累,事實上身體極度的睏乏讓她感到安慰,因爲累,她可以儘快入睡,腦子幾乎沒有力量轉動。這很好。那些前不久才受到的傷害彷彿變得輕淡了,模糊了。
許臻和的十萬塊是讓米蘭去還的,順便讓她帶了話,其餘的欠款她周小柔仍舊會每月打到許臻和的賬上。
米蘭回來並無多話,周小柔假裝淡淡地問:“他沒說什麼嗎?”
米蘭有些氣惱:“直接收下了銀行卡,就讓秘書送客……哼,真沒禮貌!”
周小柔感覺到了內心的失落,這樣的感覺讓她更爲憎恨起自己來。她要跟他撇清關係,好了,像是撇清了,但心裡爲什麼這麼難過?她真沒用,她愛他。
她終究還是找了那張報紙來看,許臻和真上相,像是比平日裡更見英俊了;而身邊的那女孩,打扮得公主一般,笑容也很甜美。他們並肩而立,媒體幾乎用盡所有讚美之詞,盛讚這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她把報紙用碎紙機攪碎,再衝進廁所馬桶。聽着嘩嘩的水聲,就像眼睜睜地看着歲月飛逝,對消失的一切無能爲力。
文昊幾乎每天都來,周小柔幾乎能聞出他身上散發的香水味。很熟悉,是凌琳慣用的那一種,她不阻止他來當然也會不點破他。
母親照常每晚到樓下散步,周小柔也不去管她。她覺得開心,跳舞也好,和渝叔私會也好,只要限在玩樂範圍,由得她好了。米蘭換了工種,進了售後服務部,開始每天朝九晚五的正常作息。每天下班後就像只勤快的小蜜蜂,不是做糖醋排骨就是包餃子。將近八點,文昊一準在外頭敲門,米蘭小鳥一樣飛奔着去開門:“文昊!”
她笑得太動人,因此文昊總說:“呀,米蘭成大姑娘了,我給你介紹個男朋友吧,我身邊全是些青年才俊。”
米蘭很不滿:“什麼話,我比小柔還大幾個月。敢情在你看來,我一直是小孩子來着?”
周小柔趕緊打圓場:“說你年輕來着,還不樂意!怎麼沒說我?哼!”
米蘭便笑了。哎喲,這個單純的姑娘,真可愛,周小柔忍不住掐掐她的臉:“文昊,你真的得給米蘭介紹一個好男孩,好男孩才配得上咱們的米蘭!”
米蘭自嘲地笑笑,道:“也就小柔才肯這麼看好我。”
吃完晚飯,他們仨一般情況下是桌子一拉便開始打撲克。輸的人罰做俯臥撐,或者畫貓臉……反正米蘭和文昊花樣百出,精神也百倍。周小柔也樂於奉陪,時間因此而飛快流逝,夜晚變得短暫和可以忍受。
在大街上站了半個月之後,終於遇到何景年。當然不會是偶遇……彼時恰好周小柔給一位年輕的女孩遞過去宣傳單,女孩看也不看她,只不耐地揮開她的手。她有點猝不及防,又或者這一天已經被長久的站立和過於炙熱的日頭弄疲了身體,只被人輕輕揮碰一下,就有些站立不穩,幸好一雙強有力的手臂從天而降,扶住了她。
竟然是何景年。
她臉色有點蒼白,笑了一笑:“比我想象的要來得晚啊。”
何景年沉着臉,那模樣,倒像是她得罪了他。
周小柔道:“雖然換了電話,但我家你總知道啊,你要真找我總找得到……”
何景年冷笑一聲,打斷了她:“有人理過我嗎?永遠找不到人!我去過多少次,要不要一次次數給你聽?”
周小柔有點心虛:“呵呵,不用了。”
何景年道:“你怪許臻和,連帶着憎恨凌琳和我?就不覺得我們有多冤枉?”
周小柔笑笑:“真不覺得。”她微微側身,繼續向路過的行人發放宣傳單,說道,“你們可以早一點提醒我。”
何景年一把搶過她手裡的宣傳單,直接扔到了垃圾桶裡,伸手一拉她:“跟我走!”
周小柔氣急:“喂,你幹什麼啊!我在工作!喂!”
何景年直把她扯進路邊一家小奶茶店,自作主張要了兩杯奶茶,氣咻咻把她摁在座椅上:“以前那個周小柔呢,她如果遇到不平,她一定要打上門來問個清楚明白!你爲什麼沒來找我?如果你覺得我也有錯,爲什麼不來罵我?”
周小柔一動不動:“以前的周小柔早就死了。現在的周小柔知道,這世界本有規則,知道抗爭都只是沒用的掙扎,什麼事,接受就好。”
何景年看着她,良久才道:“你就不想知道原因?”
周小柔輕笑一聲:“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不愛我。至少是,他不夠愛我。”
何景年啞口無言,恰好奶茶送了上來,他很渴似的一口氣喝下大半杯。
周小柔玩弄着自己的手指:“你別替我擔心,再傷心的事也有過去的時候。是我先對不住他,我一點也不怪他。我只是……只是恨我自己,如果早知道,如果始終保持一點警惕,就不會太愛他……”她的眼睛裡泛起淚光。
何景年低聲道:“他當年躺在醫院裡,盼望你能來看他,每天都可憐巴巴地盼望着。然後有一天晚上,偷偷跑去找你……可是你和你媽都不見了,他才聽說,你們家發生了火災。那一晚回來後,他發起了高燒,差點死掉。他從來沒有怪你沒去看他,他只是怪你,讓他再也找不到你……”
周小柔努力笑笑:“我無家可歸,母親躺在醫院裡等着救命,他爸爸給我很多錢,我沒法子拒絕……”她擡起頭來,臉上已熱淚縱橫,“所以,景年,我躲開他,是我對不起他。我從來沒有怪過他,無論他做了些什麼,我永遠也不會怪他……”
何景年呆呆地看着她,那些一早準備要拿來安慰她的話,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周小柔端起杯子喝口奶茶,輕聲道:“他不會知道,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幸福……只要他幸福,他覺得幸福就好。”
看何景年老半天說不出話,周小柔輕笑起來:“你放心,我會很好。會去相親,會認識別的男人,然後結婚,或許生一個,不,兩個孩子……”她一雙清澈眼睛看着何景年,“倒是你啊,你怎麼樣?還在給玫瑰隨便開支票嗎?”
何景年臉紅了一下,含糊道:“嗯……她說,會和他分手……”
聲線過低,周小柔沒太聽清:“什麼?”
何景年清清嗓子,清晰道:“她主動跟我說,要和那男人分手……”
周小柔挑挑眉:“真的?”
何景年點點頭。一開始他也以爲自己聽錯了,明知道她身邊還有另外一個男人,但他從來沒提起過,她也沒有。可那天,他們倆坐在一塊兒吃飯,她突然說:“你會娶我嗎?”
他只吃驚了一秒鐘,立刻反問道:“你肯嫁我嗎?”
她突然眼裡含淚,告訴他:“我會離開他……我會跟他說……”
他欣喜若狂。
“但是是什麼時候?”周小柔一針見血。
何景年不以爲然:“我信她……”他白了她一眼,“許你那樣對許臻和,就不准我這麼對她?”
周小柔便卡了殼。
何景年垂下眼眸,輕聲近似耳語:“我對她亦毫無要求……”
周小柔動動嘴角:“嘻,兩個傻子……”她舉起杯,“來,碰碰!”
何景年喃喃道:“神經病。”卻也舉起杯來,與周小柔的輕輕一碰。
周小柔微微一笑:“好了,我要去上班了。”她站起來,“得回店裡簽到。”
何景年跟着起身:“我也得回公司一趟。”
兩人走出奶茶店,何景年微側過身子,笑道:“介不介意把新的電話號碼……”
話未說完,身後驀地跑出一人,手執磚塊,狠狠地朝着何景年的頭砸了下去。周小柔來不及驚叫,眼睜睜地看着殷紅的血跡自何景年額際流淌下來,何景年悶聲不哼地倒了下去……
玫瑰一直在哭,讓人憎恨的是,她哭起來仍然那麼動人。周小柔沒好氣地看着她,真想惡狠狠地吼一嗓子:“你丫打住!”
其實何景年已經過了危險期,只是麻藥未過,一時還沒甦醒過來。最驚悸的時候已經過去,周小柔完全平靜了下來。生活中總有意外,沒什麼,捱過來就是最大的幸運。
病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周小柔纔在遲疑,病房門已被推開,凌琳焦急萬分地衝了進來,大叫一聲:“何景年!”
周小柔退後一步,抱住雙臂,眼看着凌琳撲到牀邊,眼淚嘩嘩地倒了出來。
玫瑰喃喃地,像對何景年,又像是對凌琳:“對不起,對不起……”
凌琳霍地擡起淚眼:“除了對不起,你還會說些什麼?”
周小柔覺得刺耳,不由得咳嗽兩聲。
凌琳像是剛注意到她,微微一怔:“小柔……”
周小柔調過目光:“他不會死,不用太擔心。”
凌琳有些羞赧,轉過頭來對玫瑰輕聲道:“不好意思……”
玫瑰有些慌亂:“沒沒……”
何景年眼皮微微一跳,凌琳立刻握住他的手,急切叫道:“何景年!”
何景年緩緩睜開眼睛,很是努力地衝凌琳一笑,虛弱地道:“我沒事。”微弱卻是堅決地掙脫凌琳的手,目光四下裡找尋,突然看到玫瑰,頓時歡喜起來,微微提高聲音,“玫瑰!”
玫瑰這才搶上前來,話沒出口淚便先落了下來,哽咽着叫道:“景年!”
何景年費勁地擡起手來,輕輕撫住她的面孔:“別哭……”
凌琳愣在了原地。周小柔只覺得不忍,於是上前打圓場:“你差點沒把我嚇死!我告訴你,你得請吃飯,爲我好好壓壓驚!”
何景年咧一咧嘴:“好嘛……”看向玫瑰,“玫瑰,你抽空去市場看看有什麼好吃的,買便宜的放冰箱裡頭凍着……”
玫瑰“撲哧”地笑出聲來。
周小柔叫道:“我靠,死神那兒走了一圈還那麼看不開,錢要使勁花。人生最大的遺憾是什麼,錢還沒用完人就那啥了……知道不?”
凌琳已悄然地退去。不過是咫尺之距離,卻彷彿隔着萬水千山,他們的歡聲笑語完全與她無關。
病房門重新合上的聲音很是輕微,但周小柔仍然聽到了。玫瑰開始削蘋果,遞過來給周小柔:“小柔,來,吃蘋果。”
周小柔笑:“我不愛吃蘋果,一吃就拉肚子。”她看向何景年,“我走了。你記得請我吃飯。”她用眼神示意玫瑰隨她出門。
玫瑰會意:“我送送小柔。”她溫柔地摸摸何景年的頭髮。那樣的柔情蜜意,真不像是裝出來的。
一出房門,周小柔便直截了當:“你也看到了,那人下手夠狠的,光天化日,一點也不忌諱。這次算何景年命大,下次呢?”
玫瑰良久才低聲道:“不會有下次。”
周小柔冷笑:“你自身難保。”
玫瑰臉色難堪,仍然堅持道:“我不會讓他再受到傷害。”
周小柔覺得她傻到了極點,遂提醒道:“你若做得到,今天就不會發生這事。”她斜睨着玫瑰,“爲什麼不乾脆一點離開他?景年勝過他何止百倍。你別害己又害人。”
玫瑰輕聲辯解道:“他本性真不壞……”
周小柔輕哼一聲:“現在都還在爲他說話!”她真正氣憤,兇手逃之夭夭,但她認得出來他的模樣!她要報警,可何景年昏迷之前尚記得囑咐她,“別報警……”
玫瑰微微仰起面孔,輕聲道:“他救過我……”
周小柔不耐煩:“即便他救過你,想必你回報的也該足夠了。”
玫瑰重新垂下眼簾,良久也不作聲。
周小柔嘆息一聲,負氣道:“我走了,隨便你。別等真正失去何景年的那一天才後悔。有時候,失去那個最愛自己的人,纔是最大的痛苦與不幸。”
她轉身走,剛走至醫院大堂,身後便傳來凌琳的叫聲:“小柔!”
周小柔愣一下,回過頭,露出微笑:“嗨。”
凌琳上前來,試圖握住她的手,但周小柔微微退後一步,不動聲色地拉開了與她的距離。凌琳眼裡閃過一陣失望:“你在怪我……”
難免的,小姐。周小柔在心裡說,我又不是聖人,並且壓根不想做聖人。但她只保持着微笑,不發一言。
凌琳道:“我也質問過他,可他什麼都不肯說……”
周小柔溫和地道:“沒事了。真的。”
她態度太好,偏偏凌琳最瞭解她,她越是這般模樣,便越是表明她耿耿於懷。
“我哥瘦了很多……”凌琳道。
周小柔道:“我得回家了。”
凌琳軟下口氣:“小柔,別這樣……”
周小柔有些疲倦:“凌大,不,凌琳,要我怎麼說纔好呢?我請你理解我好嗎?我確實受到了傷害,我想要努力痊癒。我不能與你走得太近,看見你我就不能忘懷傷害了我的那個人,我很自私,爲了我自己好,我只得犧牲我們的友誼,你明白嗎?”
凌琳呆呆地看着她。
周小柔道:“我走了。”她走過凌琳身邊,越走越快。
突然間,凌琳在身後揚聲道:“週末我的訂婚禮,你能來嗎?”
周小柔吃了一驚,腳下一頓,但立刻繼續朝前走去,像是毫未聽聞一般。
其實她腦海裡早浮起無數問號,凌琳怎麼會突然要訂婚?和誰?或者是,像許臻和一樣,配了門當戶對的郎君?
一腳跨出醫院大門,迎面撲來夏季特有的酷熱氣息。周小柔一甩腦袋,把凌琳丟在了腦後。
回到店裡,主管正抱着雙臂倚在櫃檯前,冷冷地看着她:“周大小姐,你發個宣傳單,發了一下午又一上午,人影全無,不簽到也沒個電話,你這班上得還真是愜意哦!”主管擡起手來,打量着自己的美甲。
周小柔滿臉堆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家裡突然出了些事……”
主管打斷了她:“我家裡的鬧鐘還壞掉了呢,多大的事啊,我也沒耽誤上班啊!”
周小柔答不上話來。
主管嫌惡地瞪她一眼:“抱歉,我們廟小……”
玻璃轉門被推開,怒氣勃然的文昊衝了進來,一把拽住周小柔的手,厲聲道:“你搞什麼!孩子在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你還在這裡幹什麼?上班?這個班能掙幾個錢?”輕蔑地掃了一眼主管,“少丟我的臉!男人沒本事才讓女人來這種地方受苦呢!走,跟我回家!”說着,粗魯地扯着周小柔轉身就走。
出了門,周小柔便笑了:“演技不錯嘛。孩子在家哭得那麼厲害,你咋不哄哄?”
文昊瞪着她:“你的自尊心呢,幹嗎要受那老女人的氣?”
周小柔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得更歡了:“你沒毛病吧!出來討生活還要講究什麼自尊心?自尊心能當飯吃嗎?要不然能當房租繳?咄……”
文昊緊緊地盯着她,突然道:“要不要嫁給我?”
周小柔愣了一下,罵:“瘋了啊!”
文昊執拗地看着她:“我認真的。”
周小柔道:“理由呢?”
文昊答道:“我愛你。”
周小柔擡眼看他,又迅速地調過目光:“不像真的。”
文昊道:“是真的。”
周小柔動動嘴角:“即便是真的,也還不夠。”
文昊道:“你不愛我沒關係呀。你反正也總要認識一個人,結一場婚,或者生一個孩子……你看,你也不認識什麼人,隨隨便便地找個人就嫁了,也不安全。我呢,至少還和你認識了不少日子,我可能不是那麼好,但也不會壞到哪裡去。我願意做你的依靠,負責照顧你一輩子。我很認真,你考慮考慮。”
周小柔還是笑了:“別開玩笑了。”
文昊道:“爲什麼認爲我在開玩笑?其實是你心裡對許臻和並不能忘情,也不能死心,對嗎?我說中了你的心事,沒錯吧?”他扶住周小柔的肩膀,“我告訴你小柔,要忘掉一個男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儘快找一個新的男人。什麼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是這意思。你自己把退路都截斷了,其實就是另一種新生。”
周小柔呆呆地看着他,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打動了她。
文昊探詢地看着她,道:“試試?”
周小柔微微輕咳一聲:“我考慮考慮。”
文昊欣喜:“真的?”
周小柔一笑,點一下頭:“真的。”她側側頭,“正像你剛纔說的,我反正也要認識一個人,結一場婚……就熟不就生唄。真的,文昊,我答應你,我真的會考慮!”
文昊捉住她的手,衝動地在她手背上一吻:“我等你。”
化妝品店的工作沒了,周小柔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找工作。這次倒沒有多費周折,兩天之後,她就在“春天”百貨的某品牌鞋櫃裡找到了份促銷員的工作。戶頭上打進一筆錢,數額不算少,但也沒讓她驚詫。她心知肚明,這應該是凌琳以報社的名義發放給她的工資餘額。她沒有拒絕,她確實很需要錢。
她想給何景年打個電話,問問凌琳訂婚的事,但轉念一想,他自身的亂麻也不知整理清楚了沒,不一定有閒心去操心別人的事。繼而再想,凌琳愛與誰訂婚又與她何干?她愛去不去的,誰又真放在心上?
她與玫瑰碰到過一次,玫瑰驚駭不定地打量着她。她禮貌地一笑,玫瑰也回以一笑。
下午文昊來了,她正忙着招呼一對年輕男女,女孩試了一雙又一雙,總是不太滿意,男孩好脾氣,女孩穿哪一雙他都說漂亮,女孩最後發起了脾氣:“什麼你都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