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輕嘆息起來,好了好了,從此以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不會忘掉你,我也不會離開你,我就是這麼死心塌地。
這個春節過得並不喜慶。大年三十晚,何景年自己在家裡下了一碗速凍餃子。遠在美國的父母打來電話,他只說,工作太忙……誰都知道這是藉口,包括父母。但他們願意原諒他、相信他。
這世上,原來不過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道理。
就好比,他願意原諒玫瑰,願意相信她。那一晚他去取車,就是那麼巧,他看到了她。早上纔剛剛對他說,要去清城的她,就在距他不過百米的地方,與她的男人,緊緊擁抱。他們倆看上去很動情,好像都哭了。
沒人注意到他,他坐在車裡,也哭了。
他知道她一直在說謊。譬如她說她叫玫瑰;她說她不愛那個男人了;她說自己母親病了,需要很多錢……他從不追問,只開支票給她。每次她都一副特別感動的模樣,大眼睛裡閃着淚花。她沒有什麼可給他的,於是在牀上便百般溫存。
他早就發覺了自己的傻,但仍然任由自己一徑沉溺下去。到最後,他手頭的現金也所剩無幾,只好向許臻和開口。許臻和開好支票,像是漫不經心地道:“聽說那男的沉湎於賭博,而且賭得很大……”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許臻和看他的目光很複雜,他讀懂了他的擔憂。他不願意正視,但事實其實真的讓人難堪,她只把他當作提款機。
她給他打電話,溫言軟語:“春節我要回老家,你一個人乖乖的。按時吃飯少喝酒,別熬夜……”
他答她:“好。”
半夜裡,他坐在陽臺上,天幕低垂,暗淡的星星像是觸手可及,他想象她此刻偎依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媚眼如絲,肌膚如雪,聲線低迴……心像針扎似的疼。
他有點晨昏不分,自己都覺得自己像一堆被遺棄的食物,在光天化日之下漸次黴變。
他記得他與她的第一次,她在牀上沒有他想象的奔放熱情,相反地,有點怯懦躲閃。他看到牀單上有一抹血跡,吃了一驚:“你是處女?”
她很鎮靜地答:“做過手術的。”
她應該並沒有愛上他,但他真的愛上了她,這纔是最大的悲哀。
大年初五,她終於打來電話:“我明天晚上就回來……”他的心花撲撲開放。
他突然明白了許臻和的感受,原來愛是這麼一回事。
他出門去“頂上發藝”理髮,發現天氣好得不像話。唐明鋒亦取笑他:“嘴角含春,家有喜事?”
他笑而不語,只囑咐道:“順便幫我把鬍子刮乾淨點。”
唐明鋒煮了茶,倒一杯給他,閒閒地道:“聽說最近凌琳和某男走得很近……”
何景年笑:“她向來男朋友多如牛毛,換衣服一樣。”
唐明鋒道:“這次這個不一樣,這個可是他們家老爺子跟前的紅人!”
何景年微微一驚,把茶杯遞還給唐明鋒:“誰?”
“文昊。”
“文昊?”何景年皺起了眉。這名字恁地熟悉啊,但一時半會兒卻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聽到過。
唐明鋒道:“我總覺得那男人不是好人,你改天說說她……”
何景年苦笑:“她哪肯聽我的。”嘴上這麼說,但晚上還是給周小柔打了個電話。周小柔正好在幫母親洗頭,米蘭回老家過節去了,屋子裡只剩下她和母親,隨便地下了幾個餃子就算打發了晚餐。母親嚷頭癢,她便主動提出來,幫母親洗頭。
母親顯得很高興,乖乖地坐在她面前。她手笨,不是把水潑到母親臉上,就是指甲鉤住了母親的頭髮,扯得母親“哎呀”地叫疼……她覺得抱歉,母親卻孩子般咯咯地笑了起來。
手機一響起來,她趕緊幫母親衝乾淨了頭,示意母親用乾毛巾把頭髮包上,這才接起電話。
何景年倒不客氣:“幹嗎呢,這麼半天不接電話……”
周小柔也不客氣:“你還說呢你,你還好意思啊你,那天說好送我回家,結果讓我等了一整晚,電話都打不通。兄弟,你要突然有事你好歹說一聲好吧?告你啊,你衣服我可沒幫你洗!”
何景年立刻賠起笑來:“對不起,對不起……”他提議道,“這樣吧,明天我請你吃飯,好吧?”
周小柔這才滿意起來:“這還差不多。”
何景年接着道:“叫上凌琳一起吧,你給她打個電話……”
周小柔覺得不對:“這句話纔是重點吧,敢情是要請凌琳吃飯啊,拿我做擋箭牌是吧。”
何景年道:“我聽說啊,她最近交了個男朋友……”
周小柔微微一驚:“我怎麼沒聽說?”
何景年道:“叫文昊。你認識不?”
周小柔大吃一驚:“什麼什麼?叫什麼,文昊?”
她這麼一叫,何景年頓時想起來了,這文昊不就是周小柔的朋友嘛。許臻和還把他當了一陣子的假想敵來着!
“不是你介紹他倆認識的吧?”何景年起了疑心。
周小柔心裡兀自驚疑不定,她自覺雖然認識凌琳時間不長,但很確定這妞絕不可能這麼輕易地就把一顆心重新挑個人寄存,應該不過是尋找一時的替補罷了。問題就在這裡,文昊多聰明一個人,他怎麼會不明白。周小柔不願意再想下去,她真心把他當朋友,不願意把他往壞處想。
周小柔定定神,竭力輕鬆道:“好了,我明天給她電話。我說,你挑個好點的地方哦,我要吃得舒舒服服的……”
何景年笑了:“你兄弟我最近手頭緊,你別太鋪張了……”
周小柔只當他在玩笑,笑道:“放心,我不會太鋪張,最多小奢侈一下!”她笑着掛了電話,去房裡找母親,發現母親正坐在鏡前,手裡執管口紅,對着鏡子很認真地塗抹着。
周小柔有些失笑,母親這愛美的嗜好到老都沒改。突然間,她覺得有些不對,推開門走近母親。母親看到她,立刻驚慌地把口紅往抽屜裡一扔,砰地關上抽屜,微眯了眼衝周小柔討好地笑。
周小柔笑笑,問道:“誰送你的口紅啊?”
母親有些結巴:“我……我自己買的……”
周小柔示意母親把口紅拿出來:“顏色還不錯,我看看什麼牌子,明天我也買一支去。”
母親頓時高興起來,趕緊拉開抽屜,獻寶似的把口紅遞了過來。周小柔接過口紅,心裡驀地一沉,她認得這牌子,正是那天她在商場碰到渝叔買的那個。眼下她完全可以確認,這支口紅,是渝叔送給母親的!
周小柔看一眼母親,她正滿心歡喜地看着女兒,等待着她的讚揚,周小柔心一軟,倒不知道說些什麼纔好。母親多年沒有試過男人的關愛,突然再次遭遇上,心情肯定忐忑又歡喜。但周小柔可以肯定,這個渝叔完全不安好心,像母親前大半生遇到的那些男人一樣,都不過對她有所圖。她年輕的時候,圖她那點還過得去的姿色,如今上了年紀,圖的自然就是可以從她身上混撈幾個錢了。她明白,可是母親能明白嗎?
這一晚,周小柔沒睡好,母親的事是一件,而許臻和,這麼長時間了,他竟然還沒出院?因爲放了年假,周小柔也沒法詢問凌琳,電話裡她只含糊其辭地像是說了一堆,事實上什麼都沒說清楚。
周小柔試着給許臻和打電話,但電話一直處於關機狀態。她猜不着發生了什麼事,擔心他的病情或許加重了,又擔心或者他不愛她了……到了後來,她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再這麼下去估計神經就得出問題了吧?
第二天正好年假結束,新年第一天上班。凌琳滿面春風地照例給每人發個紅包。
周小柔給她打內線電話:“晚上一塊兒吃飯!”
凌琳取笑道:“又問我哥的事……我說姑娘,你煩不煩哪,他一堂堂許家少公子,哪能那麼容易死……他沒事,好着呢,估計就快出院了……”
周小柔臉有些發燙:“打他電話也打不通……”
凌琳嘆息一聲:“實話告你吧,那晚他偷偷跑去見你,結果一回來就發起了高燒,搶救了一夜,嚇死我爸了……然後,他被嚴加看管了,手機也被沒收了……他還不讓我告訴你。這就是事實!喏,這下你安心了吧?可別告訴他是我說的!”
周小柔滿懷愧疚,“啊”了一聲。
凌琳笑眯眯地說:“我哥雖然精神不太好,但心情那可是大大地好!說真的,這些年我就沒見他這麼開心過。許多時候,他亦笑,但並不真正快樂。我一直不明白他是爲什麼,現在,我明白了……喂,我告訴你,其實我見過你的照片,他壓在一個鐵盒子裡。哎呀,那時候你長得可沒現在好看哦……”
周小柔打斷了她:“下班我給你電話。”再讓她說下去,不知要扯到哪兒去了。
掛了電話,周小柔撐着下頜發了半天呆。姜想滑過椅子來,悄聲問:“思春?”
周小柔白她一眼:“呸!”
姜想笑,衝師曾曾的方向努努嘴:“有何發現?”
周小柔不明白:“什麼?”
姜想示意她再仔細看。
周小柔疑惑地再向師曾曾看去,恰好師曾曾站起身來影印文件,天氣漸暖,她素來愛漂亮,卻仍然穿了一件寬鬆的大衣。周小柔怔了一下,突然明白過來,捂住了嘴。
姜想看她明白了,得意地一笑,退回自己的位置。
周小柔心知肚明,師曾曾這孩子八成是唐明鋒的。不知爲何,她覺得不安。師曾曾與唐明鋒俊男美女,實在般配,認識了談場戀愛實在應該,但不至於這麼快就懷孕生子吧……
周小柔糾結了良久,看到師曾曾去衝奶茶,立刻便跟着去了茶水間。師曾曾看到她,笑着招呼一聲:“嗨,小柔。”
周小柔也衝她一笑。
師曾曾也不多話,自顧自地衝好奶茶便要離開。周小柔再也忍不住,叫道:“曾曾!”
師曾曾回過頭,疑惑地看着她。
周小柔有些遲疑不決地說:“那個……唐明鋒知道嗎?”她咧嘴一笑,“你別怪我多管閒事啊……”
師曾曾一愣,收斂了臉上笑容,冷淡地道:“你真的有點多管閒事。”
周小柔愣住了,師曾曾看也不看她,甩手離開。周小柔雙頰火辣辣的,像被人生生摑了一巴掌。她還以爲這些日子下來,算是與師曾曾結下幾分交情,卻原來是她自作多情了。
周小柔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大杯涼水,這纔出門去。整整一下午,她一直在電腦上狂刷微博。突然有人頻頻求她關注,她煩躁地罵過去:“滾!”
凌琳的電話立刻來了:“幹嗎,生理期啊?”
周小柔這才醒悟過來,哭笑不得:“你直接說明你是誰不就行了嘛,你真是討罵!”
凌琳有些惆悵:“唉,你用詞真禮貌,其實我就是賤!”
她言下自有其他意,周小柔假裝不懂,斥道:“胡說什麼!”一看時間已經五點,便道,“走吧,街上逛逛去,然後吃飯!”
兩人跑百貨大樓逛了一圈。天色剛暗下來,何景年的電話準時抵達:“湘陽路……”
凌琳問:“誰啊?”
周小柔道:“帥哥!”
凌琳笑:“比我哥帥的話可以考慮!”
兩人叫了車直奔湘陽路,何景年已等在飯店門口。凌琳看到是他,輕輕“哦”了一聲。何景年迎了上來,親密地揉揉凌琳的頭髮,笑道:“好像胖了點!”
凌琳立刻不依了,白了他一眼:“狗屁,你眼光不行!”
何景年樂了:“也許吧。”
凌琳主動挽住何景年手臂:“謝謝你請我吃飯!”
周小柔有些失笑,心裡不得不佩服起凌琳來,唯有這樣的裝瘋賣天真,許才能掩飾心內情意吧。也好,省得大家尷尬。
晚餐的氣氛格外融洽,何景年與凌琳划拳喝酒,不依不饒,弄得周小柔都覺得自己有點多餘了。
趁着幾分酒意,何景年終於扯到了正題:“我聽說你交了個男朋友?”
凌琳撒嬌:“你又不肯要我。”
何景年板起臉:“說正經的。”
凌琳特無辜地看着他道:“我正經得很。”
何景年道:“那個人不適合你。”
凌琳“撲哧”笑出聲來:“我怎麼不知道?”
何景年耐心地說:“我是爲你好。”
凌琳道:“要不然你收了我……”
何景年有些着惱:“你看你……”
凌琳輕佻地捏捏他的臉:“你妹妹我身經百戰,你擔心什麼?倒是你呀,自己小心着點,美女大多有毒,懂不懂?”
何景年無奈地看向周小柔,嘆道:“你看這人……”
周小柔埋頭吃東西,含糊道:“我不知道……”
凌琳笑起來:“這城市很小的……”她伸出手指戳戳玻璃窗,“喏,這種地方都能碰到熟人……”
何景年與周小柔齊齊擡起頭來,偌大的玻璃窗外頭,歐式造型的路燈下,一對男女正在爭吵。倆人吵得很激烈的模樣,然後,男人直接動了手,先是一耳光把女人扇倒在地,又順勢踢她兩腳,這才罵罵咧咧地走開。
女人久久伏在地上不動,長髮遮住半邊面孔。縱然如此,還是讓人認了出來——周小柔輕輕驚呼一聲:“玫瑰!”
何景年的臉色變得煞白。
凌琳輕輕冷哼一聲:“這男人這樣子對她,她還是捨不得和他分開,看來一定是很愛他了。”
何景年端起杯子喝水,手顫抖得厲害。
凌琳一推盤子,帶着幾分氣惱地道:“吃飽了,我走了!”也不叫周小柔,站起身就走。
周小柔急道:“喂喂喂……”她有心要追上去,可看何景年那失魂落魄的模樣,終是不忍,還是坐了下來。
何景年輕聲道:“你不用管我。”
周小柔道:“也許她有苦衷。”
何景年淡淡一笑:“我從來不知道她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周小柔道:“那麼,忘了她吧!”
何景年垂下眼簾,輕聲道:“也好。”
周小柔道:“那我走了?”
何景年點點頭。
他獨自坐了很久,數度拿起手機來看,她說過,今晚會回來,但她始終沒給他電話。他把所有的酒喝光,踉蹌着回家。
他在陽臺上睡了過去。半夜裡像是聽到雨落下的聲音,又好像屋子裡有人在走動。他費了好大勁地醒來。玫瑰正伏在他膝上,像是也睡着了。
他不敢動,怕只是個夢。
樓下有灑水車經過,音樂聲在空曠的夜裡迴盪,也驚醒了玫瑰。她仰起頭來,衝他笑了一笑:“你醒了?”
他凝視着她,她嘴角尚餘烏青。他伸手撫摸她面孔,輕聲問道:“你怎麼了?”
玫瑰輕輕握住他的手,好脾氣地答道:“我今天摔了一跤。”
他說:“是嗎?疼不疼?”
玫瑰微笑:“有一點。”
他不再說話,伸手把她抱入懷中。說謊的玫瑰,那又怎麼樣,他仍然愛她。
再一次在小區的小廣場看到渝叔之後,周小柔多了一個心眼。她一直跟在渝叔身後,眼看着渝叔上了公交車,最後來到了一個擁擠的舊居民區。他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向人詢問,那模樣倒像是在找人。周小柔有些疑惑,他在找誰呢?
渝叔最後在一幢陳舊的居民樓前停了下來,然後敲響了某戶人家的大門。
很久都沒人來開門,但渝叔很堅持地敲着。門終於“吱呀”一聲打開,露出一個女孩的面孔。
周小柔大吃一驚,她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玫瑰!
玫瑰一看到渝叔,臉色一沉,伸手就想把門摔上。渝叔趕緊用手擋住,着急地叫道:“玫瑰!”
周小柔突然相信了“玫瑰”果真是她的真名,這位渝叔顯然一早認識她,既然他也這麼叫她,應該不會有假。
玫瑰顯得有些氣急敗壞:“你來幹什麼!”
渝叔低聲下氣地說:“我到處在找你……”
玫瑰哽咽了:“怎麼,你還記得你有這麼一個女兒嗎?”
周小柔又是一驚,原來玫瑰竟然是渝叔的女兒!
渝叔臉有愧色:“是我對不起你……玫瑰,你讓我進去,聽我解釋……”
玫瑰先是不肯,但態度卻較先前軟了些,渝叔趁機便進了屋。
周小柔這才退開來,帶着滿心的疑惑去上班。辦公室只有姜想,正拿着一袋牛肉條使勁嚼,看到她遞過袋子來,問道:“你怎麼這種表情?”
周小柔掩飾道:“剛在外邊被一小狗追着跑,有點嚇着……”
姜想斜睨着她,哼一聲:“說謊,你看你那表情!”
周小柔把牛肉條塞嘴裡,狠狠地嚼着,問道:“我想查個人,你有這方面的朋友不?”
姜想嘻嘻一笑:“什麼難事啊這算,也不看看咱乾的是哪行?多的就是朋友!你要查誰,告訴我,包在我身上。”
周小柔有些猶豫:“說是我老家的一親戚,我擔心他是做傳銷的,騙我媽錢!”
姜想的表情頓時鄭重起來:“這樣啊,那這事還真得注意一下,老太太最不經人哄。行,我明天就找朋友給查查,叫什麼?長什麼樣……”
周小柔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個陌生號碼,估計不是彩就是房產中介什麼的,周小柔給掐斷了。那頭卻不死心,很快就再打來,周小柔只好接上:“喂,您好!”
那頭是個不清不楚的男聲:“你好,是周小柔嗎?”
周小柔答道:“是。”
“你有一份快遞,由於投寄地址不詳,寄到了我處,麻煩你自己過來取一下。我們的地址是金洲路……”
周小柔有些疑惑:“我的快遞?”
姜想立刻小聲道:“騙局!騙局!這都老伎倆了,微博上早傳瘋了,騙子新招!”
周小柔點點頭,表示明白,正要呵斥對方几句,那頭又接着說:“投寄人叫許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