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躺在他的那張牀上,在他的牀邊坐着的人是唐音。他就笑了,他扭過蒼白的臉對着她,絮絮叨叨地交代着些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
那邊是碼頭,碼頭晚上會出事,讓文傑去彙報,看他們要不要行動。
唐音的眼尾是上挑的,在平常的舞會上,她那雙好看的丹鳳眼會爲她增色不少,她就像是一個王后一樣端莊而有威儀。但是現在,她的眼眶紅了,那是淡紅,在眼尾處暈開。
她握着林海的手,而後者的傷口早在他剛進入家門的時候,她就已經讓私人醫生處理了。她看着那枚子彈,上面沾染着林海的血,還有一股彷彿根本不存在的硝煙味。現在,唐音還是感到一陣後怕,她對他說,太危險了,她想讓他離開上海。
不行。
林海斬釘截鐵地拒絕,他的理由和之前一樣。唐音就沒有再提,而是對他說他既然中彈,那麼說不定那邊的人會認爲打草驚蛇而取消行動。
就像是一顆被埋在岩石中的倔強種子,要破土而出一樣,林海現在正在廢力擡起手臂。他撫上唐音的臉,告訴她,讓她帶着遊魂去碼頭走一圈。他說,遊魂會查探出來他想要的東西的。那邊已經出了事,全面緊張起來,讓她換身衣服再去,別被認出來。
於是唐音走了,她走之前不捨地看了眼林海,而他則對她露出個笑容。
林海出的是下策,他現在就像是一個破爛的布偶,腦子轉不動,起不來身,左腿也開始隱隱作痛。這時候他想起了竹木雅和周木,他記得周木走路的時候有一點跛腳,也記得竹木雅想聽“周木”給他唱戲。
他就笑,一種莫名的悲切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呢喃着。
竹木雅,你現在可有得聽了。
軍統滲透在上海的組織是無處不在的,但是林海現在能聯繫得上的只有遊魂。他不知道是否是因爲“野狼”的稱號太過響亮,從而導致上面的人只給他隨意派了個人。
遊魂的表現像是一不諳世事的普通女孩兒,她的彷徨和畏懼都是真正存在的。這讓林海感到有些頭痛,因爲這意味着,他不能把她帶進“76號”的第六分隊了。
她太脆弱,就像是一隻蝴蝶,只適合小心翼翼地飛行。遊魂人如起名,是流浪的靈魂,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徹底消散在這世間。
她出色的洞察力可以運用的地方非常廣泛,但她太缺少經驗了。她會做出正確的判斷和錯誤的行爲。這讓林海不由得擔心起她和唐音。
林海安慰自己道,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任何選擇了。
他記得早年間他在上海的時候,有一羣兄弟,有剃頭的,有磨菜刀的,有在碼頭做工的,也有開酒館的。但是他們與他的聯繫都在他去軍校的時候斷絕了。那是一個暑天,林海的爹手裡拿着家法,他讓他跪在列祖列宗的排位前,惡狠狠地抽了他幾下子。
他爹對他說,你是要做大事的,天天怎麼和那羣狐朋狗友去鬼混!那時候林海沒有反駁,他知道他頂回去他爹打的會更狠。他怕疼,也不想讓他爹罵他。他就想着捱過這次打,以後該咋還咋。
他像是一隻默默隱忍勞累的駱駝,在他的身上,你幾乎見不到他叛逆的任何勢頭。林海的爹很少動手打他,他的母親早逝,他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他爹自然對他寵。
他沒想到,從那之後,他就被禁了足,他被禁止走出家門。林海知道,他的父親比他更適合當軍人,但是他老了,於是那份期望就被寄託在了他哥身上。
可悲的是,他的兄長當兵不過兩年就再沒了消息。那份保家衛國的擔子就被強壓在了林海肩上。他爹經常對他說,他是要成事的人。他不再教林海算賬和生意,而是逼迫他做一名“軍人”。
林海就被迫就斷了和那些朋友的來往,並聽從了他爹的安排去了廣州上軍校。
他躺在牀上,想到了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埋怨起當初沒有反駁頂嘴的自己來。
竹木雅得知林海中槍時,他正在和周木下圍棋。當週木將一顆白子落入中心的時候,竹木雅纔開始察覺前者之前所有的下風盡是僞裝。
他說,林海不會下棋。
周木板着臉,他甚至沒有看他一眼。只是保持着跪坐的姿勢,挺直了脊背。良久之後,他開口提醒竹木雅輪到他放棋。
竹木雅突然笑了,他說不下了,去找林海。周木起身穿好鞋,他繞開屏障走到門口的時候,竹木雅才叫住他,他說,你不用去。於是周木就像一個機器那樣重新脫了鞋跪坐在棋桌前。
竹木雅盯着他幾秒,然後他突然說,你們一點兒也不像,你太不卑不亢了。
竹木雅知道林海聽話,可他心裡是有謀逆想法的,並且他很輕易就會把這些暴露出來。但是周木不一樣,竹木雅看不懂他,不過他認爲自己也沒必要看懂。
他是領着川村四郎和直屬行動隊來到唐音家的,那時候他撞上了剛出門的唐音和遊魂。
他對她們視若無睹,只是讓川村四郎告訴她們,這座房子裡藏着一個逃犯,他再一次逃了出來。現在他們要好好探查一下房子,畢竟他們有義務來保護她並捉拿逃犯。
竹木雅不是一個愛說廢話的人,他在那間臥室裡看見了已經睡着的林海。他笑了下,然後讓人將林海帶到同仁醫院接受治療,並且命令行動隊二十四小時監護他。
林海那時候已經醒了,但他不想睜開眼,也不敢睜開。他現在還沒有想好該怎樣對付竹木雅,對方這次突如其然地“造訪”他實在是想不明白。
這使他的手心冒出了汗。
他睜開眼的時候,是在同仁醫院的病房裡,他旁邊坐着的人是竹木雅。林海再次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他沒有說話,只是擡眼看着他。竹木雅笑着迎上他的視線,他問他,你爲什麼會被鋤奸隊差點擊殺。而林海則偏過頭拒絕與他對視。
竹木雅知道那個戴着呢絨帽的人真實身份是軍統鋤奸隊的,那是個新手,他很輕易就順藤摸瓜地找到了他們的情報點。就在今天晚上他們要行動的時候,竹木雅會派人去將他們一舉殲滅。
但是竹木雅想不明白,爲什麼林海會被他們自己人差點做掉,如果是苦肉計,也未免太過火了。他的眼神看向林海的左側腰處。
對此,林海的回答是,他不知道,他只是想帶遊魂加入“76號”。
竹木雅沉默了,隨後他突然笑出了聲。林海的回答讓他覺得很可笑,他說,你想讓她加入“76號”然後你們一齊來蒐集情報嗎。林海否定了,他說,竹木雅,你從來都沒有相信我。
你不值得相信。
竹木雅這句話脫口而出,他揚起了嘴角,對林海說,周木回到重慶,你留在這裡。這樣,我就能相信周木。
他從兜裡掏出一盒哈德門放在了林海的枕頭旁。
林海,這是你的獎勵。
當竹木雅走出醫院時,他看見了面色凝重的唐音和滿臉焦急的遊魂。他說,唐小姐,你應該照顧好你的未婚夫。
隨後他走到遊魂面前,他打量着那個有些驚慌失措的女孩兒,突然問她叫什麼。
冰激凌。
好,冰激凌,你明天就去“76號”第六分隊報到。
竹木雅說完就領着川村四郎離開了那裡。他坐在車上,下意識撇向身側的位置,那裡空無一人。他便盯着腕上的銀色瑞士表,想起了林海在那個雪夜裡緊攥的銅懷錶。
他覺得自己最近很善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