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的出現,給高強帶來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他本假,如今隨州歸附,已然是堂堂正正的宋臣了,自可放心任用,但與他一同投效的八百人,問題就不小,這些人當中起碼有一半是從燕地別州逃過來的。這劉姓本是當地大族,其族中豪民劉範與趙良嗣結爲生死之交,故此很早以前就被納入結交的對象,經過這幾年的運動,劉氏多半都已經向大宋靠攏,當聽說易二州將要交割南朝之時,這些早已有心投向大宋的劉氏族人便紛紛從各種渠道向州遷徙。
只是道里有遠近,行程有快慢,其中有些走的快的一早就到了州境內,有劉氏本族人接納,當地的遼國官署也不大來管。那走的慢的可就吃了虧,耶律大石所部不日便到州境上,將易二州和燕京其餘各州交通的孔道悉數封鎖起來,準出不準進,因此而被遣返或者滯留燕京其餘州軍的劉氏族人不知凡幾,甚至有的人一家人分頭上路,前面的到了州,後面的卻被遼兵趕回老家去了。這裡所謂的“趕”,可不僅僅是驅逐而已,北地自來王化較弱,遼國官兵和盜匪其實也差不了多少,見到這些流落道路的百姓,不知有多少人會動歪腦筋。
此時劉晏向高強所懇請的,便是要他向遼國交涉,准許這些本族族人南來安頓。說實在的,剛剛交割了易二州,高強還想着怎麼樣安撫遼國之人。伺機再提出交還其餘州郡,可要是應了劉晏的要求,讓遼國放劉氏族人南來地話,這條件和正式宣戰也就不差多少了。再者說了,劉晏這八百人也不是好收納的,一旦收了這八百人,他們的骨肉親族有許多都在遼境,勢必要設法迎接。邊境之上從此多事。管都沒法管。
可若是不收。卻又冷了遠人之心,高強作了這幾年的統戰工作,應約準備投順的燕民可遠遠不止劉氏這一族,現今易二州收復,就是拉開了恢復燕雲的序幕,不知多少雙眼睛在看着這裡呢!況且,這劉氏一族一下子就拿出了八百騎。這可都是精壯的男丁,裝備馬匹一應俱全,其實力非同小可,不容忽視。
高強這一犯合計,半晌不曾出聲。劉晏看的分明,忽然道:“相公,前此我家受了相公文書,有意投順南朝。卻不知相公是先收二州。再及其餘,故而不及將族人遷移到此,說來也是我家地不是。今相公若是爲難時。小人也不敢強求,仍舊甘願如約爲大宋效命,只是我等既然投南,族人在北者不免橫遭遼兵侵暴,只求相公詳錄此輩,視如死於王事者,一概旌表賑恤,則於願足矣,外亦不敢妄求也!”說罷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
這話說地高強心裡難受,當下便決意要全力相助,趕緊離座去將劉晏扶了起來,慨然道:“劉氏勤勞王事,本相豈能坐視爾等親族遭難?今當即刻投書北遼,請將爾等親族縱放南來,俾骨肉團聚,以全天倫,只是有一樁事,要借重爾等之力。”
劉晏聞言大喜,趕緊站起身來,就問何事。高強便道:“爾世居此間,道路熟悉,今命你等速速察探,沿邊道路把守之遼兵,有哪些是那蕭幹大王麾下。”自來人間之事,都是人辦地,譬如邊境守衛這種事,從古到今都有走私這麼一說,只是要找對人而已。耶律大石此人性剛,對遼國又是鐵桿忠心的,這種事把去找他,徒然吃癟,倒不如去找蕭幹,大不了多欠一個人情,日後此人要在北地自立,多有用到高強時,還怕沒機會還他?設若他和蕭幹易地而處,一個日後有大力的盟友現在來求自己,正是高興都來不及哩。
這劉晏在北地爲民,自然少不得接觸私商勾當,聽高強這麼一說,便即明瞭,當即點頭應允。原本他已經做好了打算,萬一高強無法相助,也只得設法將這些人口走私過境,只是這條路不是素常走慣的,如今換了守把之人,要走通的話代價無疑甚高,現今既然有高強點頭,聽口氣又有門路,那把握便大了許多了。
欣喜之下,劉晏便道:“相公,小人見官兵收復二州,進退有法,軍容甚盛,遼兵相形見絀,心中煞是喜歡。今率本部意欲投軍,當有一件大功奉於相公麾下。”
高強心中一動,看這個劉晏在歷史上籍籍無名,不知道是從哪個犄角蹦出來的角色,但就是這麼短短一刻的折衝,此人進退自如,方寸絲毫不亂,煞是厲害角色,他口中地大功一件,會是什麼樣子?
“相公一舉收復易二州,又聞那西京應朔二州亦當克復,小人熟知此間地理,從易州西行百四十里,便是紫荊關,此地山勢絕險,乃是燕京五關之一,可行人馬,卻不得通車仗,但得一軍守之,萬夫亦不得開。若逾此關西行,取了蔚州,便與西京應州相連,是官軍左右兩路可相互呼應也。”
高強神情一動,宋軍東西兩路的
題,一直是他的一樁心事,尤其童貫此人好大喜功,級,軍事上不會聽從他的指揮,萬一在西路胡搞瞎搞弄出事來,他這裡隔着雄關,也照應不得,倒要誤了大事。“聽爾言下之意,莫非可通紫荊關?”
劉晏笑道:“相公今尚與遼國爲盟好,不得妄動干戈,那紫荊關仍屬遼國治下,輕易如何得越?只那蔚州左倚應州,右壓易州,現今二州俱失,此州孤懸於外,其勢難安。我家自來與燕地豪傑之士結交,倘若相公能助兵甲時,小人敢以一支兵前往此州,扮作盜賊攻殺遼國官屬,振臂一呼,蔚州之民應者敢期半數。縱使遼國大兵來攻,小人亦敢保不失。蔚州若失,紫荊關尚可爲遼國保乎?官軍左右兩路,由此便可合而爲一也。”
高強遽然動容,這實在是一個極爲大膽的計劃!無疑,成果是令人垂涎地,一旦取了紫荊關和蔚州,宋軍左右兩路立時就連成了一片。相互間可以隨時呼應。也爲下一步更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然而風險也是巨大地。宋軍無法公然爲此地地戰事提供援助,進入這一地區的軍隊只能孤軍作戰,一旦在初起階段就遭到失利,很有可能匹馬不得迴歸。當然了,按照劉晏的計劃,承擔這種風險地只有他自己地人馬而已。
當下高強先誇獎了劉晏幾句,又道此事太過行險。方今猶不至於此,姑待後日。劉晏見高強這般說,也就不再堅持,便即告辭回去。
劉琦和關勝兩軍加起來,足有四萬之衆,易二州雖然不小,這幾萬軍撒下去,數日間也就地方安堵。況且有州劉氏和易州高氏這樣地大族相助。地方百姓對於頭上換了旗幟很快便適應,尤其是免去三年錢糧這一樁,更是一下子拉攏了不少民心。
而蕭幹那裡對於高強地要求也很快有了迴應。要縱放劉氏族人南來,自是便當,不過要拿東西來換,十口人換戰馬一匹,或者糧食三石。對此高強是痛罵不已,北地連年飢,糧食和戰馬都比人金貴,遼兵如今的戰馬比例已然降到和宋兵差不多了,蕭幹這樣的條件純粹就是趁火打劫。罵歸罵,既然答應了劉氏,高強也只好照辦,這種事自然不用他親自過問,就連石秀也只是親自同劉晏走了一遭,其後便悉數交由劉晏自去辦理,反正這些糧食和戰馬也是他一族自行籌措的,總不成要高強自己掏腰包去贖人吧?
又過了數日,人報河東童貫已經遣了董龐兒前來謁見,高強便命宣上來。及至一見,高強雖然閱人多多,也不禁暗讚一聲,此人樣貌豪雄,目光兇厲,一望便是個奢遮人物。
彼此道了寒暄,董龐兒見高強絲毫不擺架子,待人甚是親和,與童貫並不相同,心下也有幾分喜歡,於是將自己出身本末及行事說了一遍,原來此人家本易州人,世居水之畔,因好勇善騎射,應募爲遼國戍卒。自遼季頻遭天災,官府不以時賑恤,戍卒的軍糧都不能保證,便往往嘯聚爲變。這薰龐兒所在戍卒也不例外,起兵之時衆人以其勇猛能得衆心,便推爲首領,率衆剽掠州郡,衆至萬餘人,與遼兵累戰,或勝或敗,卻始終不散。
及至前日,董龐兒在易州乏糧,只得率衆西越紫荊關往西京去,又逢着蕭干與新任西京留守蕭乙薛合兵來攻,他所部兵甲不完,抵敵不住,只得率殘部南逃入宋。
是時趙良嗣在座,一面聽這董龐兒說古,一面忽然想起前日劉晏對高強所獻之計來,忙向高強告了罪,問董龐兒:“董壯士,所言由易州越紫荊關往西京道者,不知如何逾越關山?難道那關上無有遼國守兵?”
薰龐兒見趙良嗣穿着,知道是大官,不敢怠慢,忙答道:“自燕京而外,乃有五關可行,內中居庸、榆關可通糧餉車仗,紫荊、金坡、虎北口三關只可行人馬,此外尚有十八條小路,蜿蜒曲折,只可行人。那紫荊關左近便有小道可行,小將棄馬山下,皆率士卒攀山而過,以此得行,只是棄了馬匹,戰陣不得衝突,是以不敵蕭乙薛,蕭幹。”言下竟是大有怏怏之意,似乎若不是在過關嶺的時候丟棄了馬匹,也未必會戰敗南奔。
高強在旁,聽見趙良嗣問及此節,亦有所醒悟,一面遣人去喚劉晏來,一面又問這董龐兒投奔童貫的始末,得知他投奔童貫乃是訂約交割四州之前地事,當時童貫並未大肆宣揚,至於四州議定交割之後,則遼國的注意力都轉移到這件大事上來,也無甚人來追究董龐兒南逃之事。
問明端詳,高強竟生出一點悲哀來,這悲哀不是對別的人或事,乃是對於遼國目下的狀態悲哀。一股盜匪衆達萬人,被打敗之後投奔南朝盟邦,其征伐的將帥自當即刻移書索討,如今竟然一點消息也無。固然是因爲征伐董龐兒之人乃是蕭幹之故,卻也映襯出遼國如今衆心
事實。
這董龐兒生長北地,又四處流竄,和遼兵接過大小几十仗,對於遼兵地虛實甚爲了解,言語中多流露出不屑來,彷彿打勝仗都是理所當然,少數的敗仗則多半因爲衆寡不敵等等客觀原因。高強一面笑眯眯地聽着。一面也沒放在心上。此等人他見得多了。中原那些綠林豪傑平日還不是眼睛長到額角上,從來不把官兵放在眼裡?然而到了最後,官兵依舊是官兵,綠林山寨則多半沒有好下場,不是招安就是被滅了。這薰龐兒吹地牛皮哄哄,其實也不過就是這種心態而已,真要那麼能打地話。怎麼不見你象阿骨打一樣,把遼主十幾萬大軍都給打敗了?
正說話時,劉晏已到,高強將這二人引薦了,便請劉晏將前日所獻之計說了一遍。那薰龐兒聽罷,當即跳起來叫好:“這條路原是小將走的慣的,不過再走一次,擔保萬無一失。只是蔚州地近西京。那新任留守蕭乙薛善用兵,不是好相與地,相公若要成事。須得多遣兵將方好。”
高強翻翻白眼,心想這董龐兒果然只是綠林好漢的層次,不懂得政治,我若是能多派兵將,乾脆直接大兵殺奔紫荊關去就是,何必大費周章?
劉晏卻頗有膽識,也曾聽說過董龐兒爲人,便即笑道:“並不須許多兵馬,人多倘使不識路途,徒然壞事。今只小人家兵八百騎,並董統領所部千人,皆用騎兵,足以成事。”
高強見他說地慷慨,亦是喜歡,當即給二人令箭一支,命去易州關勝那裡領取衣甲戰馬及應用物事,叮囑二人務必小心,待攻取紫荊關後,便好接應。薰龐兒見要他再入遼境,倒還歡喜,當即答允了,只是問高強,他二人之間當以何人爲主?
不待高強回答,劉晏便即欣然應承,願尊董龐兒之命,二人併力以成大事。高強心中微驚,臉上作喜,着實誇獎了劉晏幾句,又要問劉晏關於安置南來百姓諸事,便發付董龐兒先去了。
待董龐兒去後,高強便問劉晏:“適才命你二人同行,爲何如此謙光,自甘爲董之下?”
劉晏笑道:“此計本是小人所獻,論理該當小人爲主,然而相公前此留而不遣,皆因小人此計太過行險,手尾不好收拾之故。如今增了一員薰統領,自是要借重他遼地劇賊之名,以掩我官兵形跡,既是如此,自當奉董統領爲主,小人從旁相助,纔是道理。”
高強聞之大喜,走下來拍了拍劉晏地脊背道:“難得劉大郎知我心意,如此人才,得之我幸也!”其實他用劉晏爲副,還有以他來監視董龐兒之意,其人偌大家族都在州,又從宋朝受益非淺,怕他飛上天去?只是這等話便不消說了,劉晏縱使明知,也不會當真說出來。自此高強方知劉晏果有智計,絕非常人可比,便即承製,授劉晏州新城巡檢之職。
那劉晏大喜拜謝,站起身來又說道:“雖蒙相公授官,然而有一事不得不言,自昔遼國任用官吏,在京者始有俸祿,在州縣者皆以官田給其家用,謂之官田,而契丹貴人皆以此爲名廣括民田入官,是爲契丹之敗政之一。今相公恢復四州,契丹貴人悉皆舉家北去,官田無人看管,多爲民所侵奪,相公當遣吏分治之,使復舊額,若有曾被人侵奪者,當悉以還其故主,此乃一反契丹之敗政,必當大獲燕民之心。”
用當地田地來支付官員地俸祿,在大宋也有類似的制度,稱爲職分田,然而這類田地乃是歸官府所有,不屬於個人,只是募人租佃,收其田租以給官俸而已。但按照劉晏所說,遼國在這件事上顯然乾的很出圈,當官的可以肆意將民田括爲官田,其中多半都成了官吏的私產。此等作爲乃是違反了基本的田地所有權,自然會引起百姓痛恨,證諸昔日楊戩的括田所諸般作爲,便可知劉晏所言不虛了。
想起括田所,高強便喚了牛皋進來,命他將帶本部和書吏,由劉晏地族人引領着,各處去登記官田,對於多侵佔者則訪查原主,一一歸還。牛皋對此本有切膚之痛,當即欣然願往。
此時高強對於這位剛剛投順不久的劉晏已然頗爲器重,竟爾有些不捨起來,臨行之際執着劉晏的手,千叮嚀萬囑咐,務必要小心在意,事有不諧便即往應州宋軍處投奔,善保有用之身,以待大用。
劉晏見高強這般知遇,亦是大喜,跪地磕了三個頭,伏請高強善視其家族,便上馬而去,掉頭不顧。
送了這一路軍出征,高強原以爲要輕鬆一陣子,不料次日就有中使從汴京前來宣詔,說道趙急命高強回京,有要事相商。高強奉詔,私下裡去問那中使時,方纔得知,原來果真出了大事,女真的使者竟然已經到了登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