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十日,是當時宋人的天寧節,起因乃是因爲趙生帝的生日自然不是小事,加上宋人風尚享樂,趙本身又是個喜歡熱鬧的皇帝,因此天寧節在民間或許不算什麼大事,但朝廷卻是萬萬不可馬虎的。
依照慣例,十月初八是樞密院臣僚受賜壽宴,十月十日正日子,趙在宮中閉門家宴,尚書省臣僚受賜壽宴;十二日則是宰執、親王、宗室、百官入內上壽,因爲百官羣集臨朝通常是每月一次的,故而稱爲大起居。集英殿上大擺酒席,羣臣與諸外國使者皆有列座,少不得鼓樂聲鳴,水陸雜陳,臣僚俱都簪花出入,都城中一番熱鬧。
就在這日之後,十月十三日,自政和初蔡京罷相以來最大的一場朝堂風波拉開了幃幕。是日,殿中侍御史毛注率先上書,奏劾遼東宣撫使宗澤大罪五樁,小罪十數,請罷宗澤職司,招還京中治罪。
所謂一石激起千層浪,正是今日局勢之寫照。毛注此人在朝中並無有力靠山,雖然和張商英有些瓜葛,但張商英罷相時他並未受到牽連,反而被趙親擢爲殿中侍御史,算是無黨派人士之一。不過他與葉夢得有舊怨,當日崇寧中蔡京罷相時,他便曾經上書稱葉夢得助紂爲虐,倆人結下了很深的樑子。而今葉夢得升任宰執,毛注在這個位子上便坐不穩當,因此被石公弼一攛掇。立時便首上奏本彈劾宗澤。
大宋朝仁宗以後,臺諫權力極大,一旦上書奏劾,劾皇帝則皇帝謁宗廟,劾大臣則大臣避引,乃爲舊制。如今宗澤並不在京城,按照慣例應當是先遣人代其署理政事,並即刻招還京城,下御史臺治事。
然而這一次,局勢地發展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時任監察御史的小字號張隨雲隨即上書,稱言官可諫,然國事爲先,北邊亂象方呈,不可無罪招邊帥回京,恐傷降人之意。
御史們自己打起架來,這種事在本朝士大夫爭相言事的傳統下也是極爲罕見的,當時便引起了朝野側目。也不曉得是什麼人泄漏出來,張隨雲的奏本一夜之間不脛而走,傳遍汴京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其中的一句話“雖言事者不罪,然若罪一宗澤而失遼東四十三州,則毛注之罪百死莫贖也”。更是激起了軒然大波。
毛注當然大不服氣,再上奏疏,說張隨雲是危言聳聽,蠱惑聖聰,那遼東納土乃是大宋氣運昌隆,天子修德懷遠的成就,豈有正刑一大臣而失至德之理?他這番理論乃是儒家正統說法。自然應和者衆,然而朝廷大臣其實是不大管公論如何的,況且這件事背後牽扯到了當今朝廷幾乎所有地大佬,哪裡是區區一事的是非能決定的?況且這件事誰是誰非,還真就不那麼好決斷。
隨即便有鄭居中的死黨,左司諫黃葆光上奏,稱遼東新附之地,大臣縱使有罪,不當輕易其帥。然後開始大讚宗澤。說他公車到任,降人心悅誠服。遼東翕然稱治。有當年姜望三月定齊之風,誠爲不可多得的賢臣。毛注以細事風聞爲言,不識大體,不宜再居臺諫,請出外任。
左司諫是諫臣,主掌議論朝政,因此他舉宗澤的政績爲據來保他,倒也合乎本職。當時御史中丞石公弼見毛注勢孤,其餘的臺諫官員卻多半都有自己的靠山,在朝中局勢明朗化之前,誰都不肯輕易明確立場,當下只得跳出來,以臺長的身份上書,劾奏宗澤罪狀若干,並指斥張隨雲和黃葆光有朋黨之嫌。
這一本已經是直指高強和鄭居中了,立刻便使得局面擴大到不能收拾的地步。鄭居中身爲國舅,在何執中去後,他便是趙在宰執大臣中地頭號親信,可以說趙離了誰也離不了他,他自是有恃無恐,當即便奏稱石公弼意在起大獄以自求宰執,其心叵測,非諫臣正言正心之道,不可居中法官——中法便是御史中丞的別號。
以石公弼的分量,當然不足以與鄭居中抗衡,於是就好象武俠小說中高手出場地次序一樣,爭鬥一旦升級,大高手們就一個接一個登場,如今輪到門下侍郎張克公出手。張克公當年是憑藉參倒了蔡京而登上執政的,鄭居中的說法好似在揭他的瘡疤一樣,自然要加以駁斥,說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論,如今既然御史參劾宗澤,便當依法下御史查究,若真無罪者,亦足以辨明其身,何必要在朝堂力爭?
其人持論雖似公允,但卻是用意頗深。一來張克公是完全從文官宦海中升上來的,不象鄭居中和皇帝有親戚,他的言論當然不能象鄭居中那樣咄咄逼人;二來這事倘若真下了御史臺,那就等於是石公弼的天下了,須知這御史臺地官司可不是那麼好打的,雖說是一班士大夫審案,審的也是士大夫,卻不會真個與你講什麼溫良
,用起刑罰來絲毫也不會含糊,甚至由於不公開審理大理寺和開封府來得更加殘酷。當年蘇軾烏臺詩案時,一聽說下御史臺審理,立時就開始寫遺書,已經做好了刑斃當堂的準備,可見一斑;歷史上岳飛受刑之慘,也是在當時的兩任御史中丞何鑄與万俟禼手中成就,這就等於是所謂的“詔獄”一樣,哪裡是人能進的!
大家同殿爲臣,彼此有什麼打算都是心知肚明,張克公這般說法,當時便惹惱了葉夢得。葉夢得詞臣出身,在中書舍人知制誥位子上坐了三年整,肚子裡文章是好的,也不用回家擬什麼奏本,當朝便大段議論批駁張克公,其言鏗鏘有力,出口成章,連韻腳都是分毫不差。趙這皇帝也算極品。在龍椅上聽得連連點頭,末了也不說誰有道理,竟來指摘葉夢得有一處選詞不大恰當,金口給改了兩個字,覆命人從起居注中抄錄成文。
天子一言,張克公只道皇帝認爲曲在自己,自然惶恐謝罪,哪知趙卻很是嘉勉了他幾句,反要高強爲宗澤辨明其事,只因毛注所參宗澤諸事。多半都是出自樞密院地政令。
說了半天,到底參了宗澤是哪些事呢?
頭一樁開邊生事,這條罪名最好用,只要是邊疆不寧,那就可以扣到邊帥的頭上了。基本上大宋朝對外開仗,無論打勝打敗,這消耗錢糧是一定地,天下騷然也是免不了地,一旦開邊就是生事,那就是一樁罪名了。如西夏作反,其實党項人佔據河西走廊,立國是必然的趨勢。但是許多言官就愣是認爲系邊臣措置不當所致,每代都有人以此爲言。現今女真與大宋名分未定,情況和當初地西夏也有些類似,而宗澤到任之後邊疆不寧,當然也就被人拿來作類比。
第二樁濫施爵賞,主要就是說花榮與史文恭等人的封爵問題。要知道花榮等人原系宋官,樞密院派去北地當細作。這也還罷了,然而御史認爲其官職升遷便當依照大宋律法,頂多升到遙郡防禦使、觀察使也就罷了,居然直接賜了節鋮,連韓世忠等常勝軍大將、從定燕雲者也無此高官,豈非濫施爵賞?
這一條名參宗澤,實則矛頭直指高強,武官的敘功升遷都是由樞密院負責的,一旦宗澤這條罪名座實了。高強自然也難逃罪責,拔出蘿蔔帶起泥。這幾年跟着他幹事的人大半都要倒黴。
你說高強能坐視不理麼?
第三條用人逾矩。則是說宗澤在遼東治理時不依成法,對於郭藥師等番兵不加防範。沒有用漢兵摻雜相治,且亦不用漢官監軍。
第四條交通外國,說地是宗澤與女真國、高麗國文書往還,又有商隊來往。這一條又是高強的事了,他的商隊自打大觀初便已經往來北地,現今又有十塊女真國的金牌作爲憑證,更加出入自如。當然蘇定這條線甚是機密,不大有人能聯想到高強身上,但是宗澤放任這類商隊往來兩國之間,卻不依照慣例在邊境上開設榷場,那就是他的罪狀了。
第五條指斥乘輿,意思是說宗澤部下有人罵當朝皇帝不好,不免又要牽扯到遼東常勝軍中有些是水泊梁山好漢出身,對朝廷心懷怨憤者甚衆。這一條便是名副其實的風聞言事了,毛注和石公弼的奏本中根本就沒有任何抓的着的憑據,乃是憑空捏造了一則歌謠,說是遼東流傳的,然而加以一番解釋。
其餘十數小罪,大抵如此。
當日朝堂上高強領了聖旨,便下去準備奏疏。不想這一下正中石公弼等人地下懷,他們原本就是揣測上意,認爲高強專權日久,威勢太盛,官家必定暗中忌之,因而才相機參劾。倘若招還宗澤下獄,則其事便牽涉高強,到時候大獄一興,那就是他們升官發財的機會了。現今趙要高強爲宗澤辯解,在他們看來也是將事情牽扯到高強身上了,既然上意如此,那還不是你高強倒臺的時候到了?
於是一夜之間,御史臺連上八道奏本,直接就將這些罪名和高強聯繫到了一處,數月之前還是立下不世之功地名臣,一夜之間就成了禍國殃民的鉅奸,那個將高強比作安祿山的流言亦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奏本,直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短短八日之內,朝廷裡的局勢幾經反覆,除了右相樑士傑一直保持沉默之外,其餘大臣盡皆參與其中,這樣的政治風暴幾年難得一見,汴梁城內外的官民都是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單看下文如何。
當然這些人也不是單純看戲,自來大宋朝有不罪言者的傳統,小吏平民上書朝廷地例子也不絕如縷,這次事情的關注度如此之高,外間上書也是如雪片般飛來。很讓高強鬱悶的是,儘管他爲大宋朝立了許多功勞,然而畢竟是倖臣出身,那些讀儒家典籍
就偏偏要用有色眼鏡來看他,一看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偏偏這些人的筆桿子又厲害地緊。一番渲染之下,若是外界不知之人,只道他當真是欺世盜名之輩。
好在高強在現代讀史書時,早已習慣了古人這種評人論事的雙重標準,所謂的公論無非就是話語權的爭奪而已,因此拿着坊間那些上書地副本,只當笑話看。若是當真要操縱民間輿論爲自己撐腰,憑着他手下深及大宋個個角落的勢力,自然是大把地手段,然而現今高強已然號準了趙地脈。又何必作這些多餘的事?反正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百姓地議論能左右朝廷地例子不是沒有,不過也多半是被朝中的勢力所利用而已。
就是在這種近乎千夫所指的情況下,十月二十一日,高強攜一道奏疏登上了朝廷。這一道奏疏不僅一舉結束了這場大風波,更以“遼東對”之名流傳甚廣。
“陛下,臣前被御史交章奏劾,本當避位,然臣身雖微,有言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高強一開場,先是捧了御史臺一把,畢竟這個機構是祖宗家法所定。也是必須有的監察機關,現今它站到了自己的反對面,只能說是官僚系統內部無法避免的腐敗而已。
話鋒一轉,卻不說宗澤諸罪,開始說遼東之事:“遼東一地,論者或以爲孤懸海外,得之無益中國。失之亦無多損,故而輕之,而以一二臣僚之明正典刑爲重。然臣掌北事多年,深知其利害所在,今請爲陛下論之。”
“遼東一地,西則邊遼,北則女真,東則隔海望高麗、日本。遼國若得之,可扼女真;女真若得之。可制契丹;高麗若得遼東,可與此二國鼎足爲三。反側國朝與此二國間。不百年遂成又一西夏也!敵之所重者,乃我之必取。此遼東之所以重於中國者也!”
高強說到這裡,眼睛一彈張克公、石公弼等人,這幾人自然是“身懷正氣”,見這位當朝奸佞死期將至猶不醒悟,眼中俱懷憐憫之色。高強心下暗笑,復向趙道:“論者或以爲遼東孤懸海外,糧餉饋輸不易,倘若勝兵在此,或爲中國患。此論之謬者,在於不識海運之效也,今臣試爲陛下計之。”
說到算帳,那就是高強的所長了,這條路上的買賣他作了將近十年,賺不賺錢他還不知道?只是算物流費的話,那真是小菜一碟了。當下便以江南糧米運往遼東和運往京城爲例,計算其船隻造價、人工費用、海港與運河維護費用,一算之下,河運的成本居然比海運高出一倍不止!
當大宋朝尚未收復燕雲之時,大規模地海運對於官府來說並無必需之處,朝廷最需要保證的補給地就是從東南往西北邊疆這條線。因此雖然民間的海運已經日間蓬勃,但朝堂上對於此道精通地大臣也並不多,確切的說,能在這個問題上和高強掰掰手腕的只有燕青一個人而已……
趙聽到此處,已是喜歡,笑道:“卿家真知北邊利害者也!始臣僚言北事時,且不論遼東,並燕雲之糧餉轉輸鹹以爲憂,今若如卿家所言,可循海道爲之,亦不須自京城饋運,真國家之幸也!”
官家金口一開,張克公等大臣立時就覺得氣氛不對了,難道上意並不是要把高強打入冷宮的嗎?苦於高強今日之對,原出於趙日前授意,他們雖然滿肚子的話,也不能出來打斷高強的奏對,只能等到他說完了。
高強當即拍了趙兩句小小馬屁,又道:“且遼東之地,雖雲北地,計其雨水,亦只與燕雲相等,惟北面無山巒阻滯,故而風沙甚大;然計其鹽鐵山澤之利,又不下於燕雲,誠能有循吏導之生產,孰雲不能自給,而必須中國饋糧?”
毛注在殿旁越聽越惱,當下也顧不得殿上的體面了,即時出班道:“高相公大言炎炎,藉以混淆視聽,爲何不說宗澤之罪?”
高強冷笑道:“毛御史不必催促,本相適要說及。”他轉過身來,陡地提高了嗓門,向趙道:“陛下,遼東之於我大宋,實有泰山之重,不次於燕雲二京,今宗澤實無罪,而臺諫妄議其事,臣以爲過矣。雖祖宗有家法,不殺言事大臣,然臣以爲朝中臺諫若有人不識大體,不顧國家大計,而妄議大臣是非,則亦沮任事者之銳氣。昔日范文正公有言,爲臣者公罪不可無,私罪不可有,臣以爲至論,請即令臺諫對質,若論公罪不直者,請以論者抵罪!”
此言一出,滿朝皆驚:參劾旁人公事有誤者,若是不實,就要以其所參之罪狀罪之?高強此言,乃是在挑戰大宋朝奉爲根本地這一條祖宗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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