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哭聲聽來甚是熟悉,正是小環的聲音,高強一楞,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廁身在窗下聽壁角,心中很是詫異:“小環因何哭泣?”
只聽小環抽抽咽咽地道了:“師師,你說我該怎麼辦?衙內就要迎娶蔡家小姐了,我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高強這才明白,敢情這小環是在擔心大婦進門以後自己的日子不好過,跑這來跟師師訴苦來了。不由得搖頭一嘆,心說這事自己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蔡大小姐若果真是個妒婦,內宅的妾婢可就有的罪受了,人家畢竟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內宅之主啊。
想起來這事的確有些撓頭,自己來自一夫一妻制的現代,對於家中配偶人數超過一個以上的事務如何處理是半點頭緒也沒有,那小環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除了自己這個莫名其妙來到此地的衙內以外,她在這世上再沒有半個親人,也難怪她聽到自己要娶正妻的消息就如此驚惶失措了。
不過,總不能眼看着這丫頭就這麼哭下去啊?雖說高強對小環說不上是什麼傾心愛戀,可兩人朝夕相處這些日子,日久自然生情,何況小環是高強來到這時代所遇見的第一個人,也是到目前爲止最親近的人了,聽到這哭聲委實讓他心中難受。
想到這裡,高強正要上前敲門入內勸慰幾句,忽聽小師師也嘆了口氣道:“環姐,你好歹是衙內明白收進房裡的人,又是在新夫人進門之前就收房了,她蔡小姐是高門大戶出身,自然曉得其中的親疏之份,再怎麼樣也不會太叫你難堪的,你又何必如此擔心?說到以後的日子,其實我纔要擔心哪!”
這話說出來,小環的哭聲登時便止住了,吸着氣道:“師師,你又怎麼了?”
師師幽幽道:“環姐,我是衙內從勾欄裡買回來的,在這府裡其實地位跟婢僕沒什麼兩樣,要依照大宋的律法,這些家僕中有許多還是良人戶的出身,比我還強上一些。平日裡我學琴練蕭,下了多少工夫你都看在眼裡,可衙內他有多少大事要做,整天難得見個人影,我幾次找着機會唱曲給他聽,卻總是被人給打斷。唉,只怕到今時今日,衙內閉上眼睛也未必能想起我長什麼樣來,又怎麼指望他日後能護着我?”
小環聽的呆了,也不由得替她揪心起來,忙問道:“師師,我看衙內他很喜歡你的,每次見到你都誇你的曲子唱的好,要不就是說你的琴蕭有進步,又哪裡是不把你放在心上了?不會的不會的。”
高強在外面聽得有些好笑起來,這師師年紀雖小,鬼靈精處可比小環強多了,不愧是勾欄裡成長起來的,幾句話就把小環的注意力引開了,剛纔還在爲前途未卜而哭泣的一個人,轉眼已經把精力放到安慰師師身上,真是眼淚爲誰流啊。
就這麼一愣神的工夫,屋中的兩個小女人已經展開了別的話題,只聽小聲說話大聲笑,卻聽不清究竟說什麼。高強搖了搖頭,看來自己現在也沒必要進去了,說不定此刻現身反而造成尷尬,遂躡手躡腳地退開十餘步,這才轉身離去。
回到屋中,習慣性地又端起茶壺來喝了一口,才發現茶仍舊是冷的,高強咋吧咋吧嘴,也懶得叫來丫鬟將這壺茶倒了重沏,乾脆一個人晃着袍袖出去轉轉,一面信步走在汴梁的大街上,一面思忖着近日來的作爲。
顛倒忙了這些時日,蔡京復相一事總算有了眉目,劉逵既然丟了參政的位子,與他沆瀣一氣的趙挺之必定膽落,恐怕過不了多久,就算皇帝不下詔書,他自己也要上表請辭了,“退爲觀文殿大學士、佑神觀使”,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這位趙相公的下一站就是這裡了,而再過幾個月就將一病不起,嗚呼哀哉了。
蔡京既然復相,論功行賞是免不了的,自己父子爲其出了這麼大的力氣,收穫自然是不會小的。不過老爸高俅是已經接近了武官的頂峰,再升不過加太尉銜,真正成爲自己原先所知道的“高太尉”了,只是自己卻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高衙內”了,這一進一出,倘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只覺得有趣,臨到自己頭上可有些哭笑不得了。
可是話說回來,自己倘若還是原來的高衙內,這時大樹底下好乘涼,攀附了以後十餘年間呼風喚雨的蔡老相公,好應當錦衣玉食,坐享榮華富貴了,又將迎娶如花——呃,還是不要用這個形容詞比較好——美眷,真可謂生活樂無邊。
不僅是自己,整個大宋朝又何嘗不是如此?汴京城內的幾個月生活,讓人充分領略到了當時全世界最舒適和悠閒的生活的魅力。放眼偌大的汴梁城,舉目都是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御道,夜夜笙歌在這時代決不是某些高官的專利,汴京街頭的幾大夜市每天都是直至凌晨方散,十餘萬百姓歡飲達旦,新聲巧笑於柳巷花街,按管調絃於茶坊酒肆,嘆極樂莫過於此。
各路商販亦是比賽一樣把各種各樣的新鮮商品提供給市民享用,堪稱八荒輻輳、萬國鹹集,集四海之精華於此一地,以至於一個看門人所穿的衣物連當時歐洲的小領主都無法企及,這是何等興盛繁華的時代!綜觀中華上下幾千年,有哪個時代的老百姓能過上這樣的幸福生活?
然而,如此太平日久之下,令垂髫之童但習歌舞,斑白之老不識干戈,又有誰能意識到大禍就在眼前,如此繁華二十年後就將隨着北地的風雪一朝吹去?來自白山黑水間的女真鐵騎呼嘯而下,盛極一時的龐大帝國就這麼屈服在十萬蠻人的刀槍面前,幾千萬百姓俯首爲奴,數百年經營的毀於一旦,真應了當年南唐李後主那句詞:“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做煙羅,幾曾識干戈?”其下場就是“垂淚對宮娥”!
高強想的有些心煩意亂起來,不禁有些惡毒地想到:“難不成這就是當年趙宋結束了五代十國的報應,李後主在飲下牽機之毒自盡的那一瞬間轉職成爲魔巫師,這絕豔悽美的詞句其實是最惡毒的詛咒?”
這等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作爲來自九百年後的中華兒女,怎麼也不能袖手旁觀,眼睜睜看着這中國歷史上最爲繁榮昌盛的一個時代在自己的眼前結束,何況二十年以後自己不過四十不到的光景,到時候是向南方覓地隱居,跑的越遠越好呢,還是倒黴到跟着兩個皇帝一起被押去黑龍江開墾北大荒?
他搖頭苦笑了一下,思緒還是回到自己眼下的作爲上來。按照他對原先歷史的瞭解,大宋之亡,並非是整體的文化和制度出了問題。由於宋太祖趙匡胤的博大心胸和雄才偉略,他命人在太廟內刻下“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子孫有違此誓者天必殛之”這樣的鐵誓,凡爲帝者每逢拜祭時都要由一個不識字的太監引導至誓碑前背誦,餘人莫能知之,這樣的氣候下所形成的宋代文官政治體系堪稱歷代最接近現代化的一種。即便是最爲後人所詬病的軍帥分離制度,由文人掌管最高的軍事決策機構樞密院,造成所謂的“將不知兵,兵不習將”,其實也正是現代的軍事管理與指揮系統分離的特點,自皇帝到小兵的將兵皆不習戰、以及最致命的騎兵不足,恐怕纔是軍事上失敗的最重要原因罷。
眼下自己已經走上了通往權力的道路,就要設法將最終導致這盛世滅亡的種種因素給解決掉,若能延大宋國祚數百年,使之不會一敗於遼,二敗於金,三亡於蒙古,倒也不枉了被上天安排到這時代走一遭。
只是盛事危言自然沒多少人會聽,要到處宣揚大宋危殆的“預言”,其後果之嚴重恐怕老爹高俅也罩不住,然而衆人皆醉我獨醒,這滋味又豈是好受的?更不用說要隻手擎天,挽狂瀾於既倒,這可不是超玄幻小說,沒有最YY,只有更YY啊,弄不好的話,不但是自己小命難保,上千萬人的性命都將隨風消散。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啊!”眼望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車水馬龍,高強的心中驀然出現了這麼一句話,於他目下的心情卻是再符合不過的了。
“好詩,真不愧是近來文名盛傳的高衙內!”隨口吟出的詩句卻得到應聲稱讚,高強也不禁愕然,擡頭看去,卻見一個濃妝婦人正向自己媚笑,看上去倒有幾分眼熟。
不待高強詢問,那婦人已經笑道:“哎喲衙內啊,您老可是貴人多忘事哪,奴家是一手將白行首帶出來的嬤嬤,後來衙內邀了白行首去豐樂樓掛牌,奴家便也跟隨了去侍侯,怎地這就不認識了?”
原來是那老鴇,高強這才省起,隨口打了個招呼,擡頭卻發現自己信步走來,恰好經過白沉香往日獻唱的容樂坊門口,便問道:“嬤嬤今日怎地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