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居中的身份,只是將一個剛剛與家門中女子定親的薦給高強,大可不必費此周章,只消一份帖子足矣,照他適才所說的言語來看,想是覺得高強自來不大與貢生交結,秦檜和他又無甚關聯,唯恐來的冒昧了,惹了高強不快,是以才親自登門引薦。
堂堂的當今國舅,執政大臣,爲了一個侄婿的前程如此煞費苦心,足見秦檜在王家未來的政治版圖上承擔着不小的期望。然而不巧的是,如今本朝用事大臣中,高強無疑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偏偏這位未滿而立的高樞密相公對於秦檜卻是先入爲主的成見,眼見得鄭居中這番苦心便要落得悽慘收場——當然他和秦檜二人現下是不知曉的。
心中懷着無限的厭惡,高強幾乎是斜着眼睛去看秦檜,見此人倒生得好皮囊,面如冠玉相貌堂堂,舉止間亦顯得儒雅得體,惟其眼角細長,看起來竟頗有幾分蔡京的風範,敢情古人的面相說大有道理,奸臣都是生得這副模樣?
儘管後世歷史學中翻案風盛行,有人引經據典將秦檜擡舉成了保全東南半壁江山的民族英雄,而且還是言之鑿鑿,但高強卻只想對這些人大喝一聲,打倒岳飛擡舉秦檜,這是連在民族問題上一貫擅長顛倒黑白的滿清君臣和御用文人都沒敢公開乾的事,你們就有這樣的膽子冒天下之大不韙?小心生兒子沒屁眼!
要說歷史上的秦檜,那是不折不扣地漢奸。在他力主簽訂的紹興和議中有一條附款,規定了大宋非謀逆大罪不得易相,就這一條就足以把秦檜釘死在漢奸的羞恥柱上,試問有哪個國家會極力保全敵國的宰相位子?除非此人就是他們派去的奸細!
“好吧,秦檜賣國,在目前來說甚至還沒有成爲一個意念,更遑論付諸實踐,看在鄭居中自來助我不遺餘力的面子上。好歹讓他落得臺階下……”好容易剋制住心中對着秦檜吐痰的念頭。高強略拱了拱手。算作答禮,隨將一旁的張所引見給了鄭秦二人,便向鄭居中苦笑道:“鄭相公,你今番可苦了我,張所來我府上還可說是鄉望之緣,你親自帶令侄婿到此,被皇城司曉得了。官家倒要以爲我是邀功賣好,結黨營私了。”
鄭居中身爲國舅,禁苑中地消息網絡絲毫也不亞於高強,自然曉得前日趙向他說及殿試考生之事,今番帶了秦檜前來拜訪,原也有致謝之意。而今聽他這麼一抱怨,張所這個名字他也是聽見過地,亦不禁搖頭苦笑。哪裡料到這般巧法?只是來也來了。就算掉頭就走,那也於事無補,好在只得區區兩個貢生。料亦無大礙。
“賢侄無需過慮,官家自來對你寵幸,又喜你不在文官中結黨,因此纔將殿試情由說與你聽,那是莫大地信重。”鄭居中先寬慰了高強兩句,隨即轉入正題:“方今北地用人之際,今科之所以定了這麼個題目,那便是爲此選人才之意,我昨日問過了我家侄婿,聽他卷子上所答文不對題,漫無邊際,早已重重教訓了他一頓,今日領他過府,也是給他一個向你請益的良機,高相公看在我的薄面上,可不要和後學一般計較。”
那秦檜昨日承鄭居中指點,知道自己一張卷子已經得罪了當今炙手可熱的高樞密,心下惴惴一夜都沒有睡好,趕着將朝廷連年來關於燕雲的資料作了無數小抄,袖在囊中備查,當見鄭居中提起了話頭,要緊瞄一眼小抄,上前向高強告了罪,便要找機會再表現一下。
高強懶得和他多羅,舉手打住,向鄭居中笑道:“鄭相公,小侄自來敬重於你,兩家又是通好,區區小事何必在意?令侄婿不明邊事,命題作文而已,我自不來放在心上,否則前日亦不會向官家進言緩頰了。自來人才多須歷練方得,寒窗苦讀十數載,求的是功名利祿,可未必有真才實學,兩位進士除官到任之後,還得細查民情,深究政事,方得治道。”
他這幾句話對於這時代的人來說,大是異端,讀書都學不到真本事,那還有什麼算真本事?若是別人如此放言,十有要被這幾個儒生嗤之以鼻。奈何高強非比常人,他在朝堂上施展地那些理財手腕,從一發布出來就成爲大宋官民研究的對象,可是直到現在都沒人能真正研究清楚,到底這些手腕是從哪裡演化出來的,要說是憑空造就,真真豈有此理,莫非果然如蘇軾所說,書到今生讀已遲,真正大學問都是孃胎裡帶出來的?
這樣的答案當然是無比打擊人心,因此相比之下,高強如今所點出來的從實踐中再學習的方法,倒還較爲近於人情。張所自來是高強的粉絲,連學費都是蒙他所賜,自然信之不疑,忙即謝過高強指點,秦檜雖然不大信服,面子上總也得感激兩句。
這樁事說過,
過府的任務也就完成,隨意打了幾個哈哈,當即便要高強一把扯住,容兩個進士先出門稍候,方壓低喉嚨向鄭居中道:“鄭相公,小侄明日便要起程北上入軍中,朝中大事方仰賴列位相公,可喜連年歲豐,國中無事,以列位相公大才自也無妨。只是今日這兩位進士,我卻有意任用其才,過幾日除官之時,還請相公設法,都教到我帳下赴命。”原來他想了半天,秦檜這種人在官場中如魚得水,過不得幾年就會冒出頭來,還不如放到自己手下作個小官,等到軍興以後,想個辦法軍法從事了他,倒敢一了百了。至於鄭居中這頭,只須作的漂亮,管教他也無話可說。
鄭居中自然想不到高強心中殺機,聽聞高強有意招這二人到他帳下。喜歡的什麼也似,要知收復燕雲這樁大功百年難得一遇,高強這一派又是權傾朝野。他自己年紀又輕,幾樣加起來,眼見得大宋這將來幾十年政壇都得是高強地天下,秦檜若能成他的心腹,那真是前程似錦,封侯拜相何足道哉?當即一口答應。這新除官職乃是吏部該管。正是他尚書省轄下。
此事既了。高強掂着北地軍情。一刻也等待不得。當即再次入宮向趙請辭。這次趙並無留難,只是好生嘉勉了高強一番,又賜了若干財物和空名告敕,許他便宜從事。可自行派兵過界,無需再請聖旨。
領了聖旨,高強也不延擱,回家拜別了老爹。又話別妻兒,便即與曹正等牙兵一同上馬北去。許貫忠因爲身負發行三山浮橋國債之事,只得權且留在京師處理庶務。
一行北上,沿途快馬加鞭,毫不停留,每日奔逸不下二百里,也虧得一行人馬俱是精選,方纔支持的住。不十日便馳至州軍中。高強人剛一進大寨。立時便發將令,命全軍統領官以上齊集州宣撫司議事。
此時已是十月中,距離葉夢得所攜國書中規定地最後答覆期限不過兩月有餘。計算往返時間和遼國可能作出地討價還價反應時間,留給宋軍地餘地委實不多,是以高強便命參議司立時審定進兵計劃,以明年正旦日作爲“的日”,剋期進取燕雲。
常勝軍諸將自收復易二州之後,除了李孝忠的左軍駐紮在滄州境上,史進前軍仍舊屯駐雄州接應,韓世忠和楊志這兩部業已進駐易二州,正配合劉琦、關勝二軍鎮撫百姓,掃蕩盜匪,數月來亦是時有戰鬥,目下正在邊境駐紮。諸將分散各處,一時亦不得聚齊,但高強亦未得閒,蓋因石秀與扈成已到此等候他多時矣。
“衙內,小人等奉衙內號令,將十萬石軍糧由海道運至界河河口處,那耶律大石雖見糧袋上字樣頗爲不喜,亦是無可如何,業已將軍糧交割完畢,車輦馱裝望燕京去了。據小人在燕京各處步下地眼線所稱,那耶律大石一路甚是謹慎,將糧車悉用氈帳裹,不教外人得見,虧煞小人遣人在途中散播言語,教曉當地饑民去向軍中討食,耶律大石爲免激起民變,只得給散些許,有那些糧袋爲證,我大宋行將收復燕雲之語業已在燕京各處散開,大軍若出北境,管教民心歡悅,遼兵瓦解,大軍可望不戰而入燕京也!”
高強心下甚喜,這就是他援助遼兵十萬石軍糧地用意所在,要讓遼國地官兵百姓都知道,他們已經沒有能力再支持下去了,如今已經落到要向南朝求援地地步,還能拿什麼來堅守燕雲?一旦民心已成,就算是遼國不肯交還燕地,高強到那時再進兵取燕,雖然不會向石秀誇大地這般不戰而入燕京,但勢如破竹那是一定地。
“切不可掉以輕心,遼人經營燕地二百年,民樂爲用,而本朝縱使以恩義結之,亦終覺甚淺。今可再密密以糧運至北境,送與當地百姓食用,教曉但憑這有字糧袋,他日王師進取燕雲之時,刀兵便不及其家。”
石秀跟隨高強日久,又慣於搞這些手段,自是聞絃歌而知雅意,當即笑道:“衙內好計!可要設法知會那耶律大石等契丹官軍?”
高強大笑道:“三郎果然知我心意!此事你自斟酌,總之最多三月之後,我便要大舉北上燕雲,時日緊迫,你有什麼手段,有什麼暗棋,不妨都給我使了出來,務必要他燕地百姓人不能安居,亟盼入宋爲民,便是你地大功一件。取燕之後,我當錄你前後功勞,少說也教你作一個正任觀察使,如何?”正任觀察使乃是正五品的美官,許多大將血戰一生也未必能得,石秀眼下的官階不過是武功大夫,他又不曾帶兵,要想升到這麼高真是難比登天。
當下石秀滿心歡喜,與扈成謝過了高強,自去幹事。二人出得帳外,扈成先恭賀石秀得贈美官,雖說目下還未成真,但高強許願幾時脫空過?石秀自然稱謝,卻聽
道:“適才衙內說道要再運糧於北地百姓,想是以此以收其心,至於憑糧袋便可保全其家,則是爲了敦促百姓求糧於本朝,一旦食了本朝之糧,其心自然堅固向南。只是爲何又要設法知會契丹官軍?”
石秀笑道:“舅哥,你不愧是莊戶人家,恁地老實,怎麼思不及此?所謂收買人心者。一則要拉。一則要推。衙內贈糧給他,便是拉字訣,除此之外還需一推,這一推便須仰仗契丹官軍了。你想想,一旦契丹官軍知曉燕地百姓受我大宋糧米,他一來軍中乏糧,正搜刮民間。二來要殺一儆百,不許燕民心向南朝,勢必要分兵四出抄查糧米。那契丹官軍並無軍實,素來有打草谷之俗,這一道軍令下去,必定是玉石俱焚,好人家也被他官兵禍害了,到那時人心思亂。一旦咱們大兵北上。燕民還不羣起響應,迎接王師?衙內這一計,端地妙極!”
扈成連連點頭。心悅誠服,果然這高衙內年紀輕輕便得享大名高官,實非幸致,似這等心計有幾人能敵?妙就妙在,此計一出,就算遼國能有智謀之士看出其用心,也無由禁止,以契丹官軍地一貫作風和紀律,又有了這樣冠冕堂皇的藉口,不趁機大肆擄掠纔怪了。
郎舅二人出了大寨,自去幹事不提。卻說大帳中衆人進進出出,川流不息,高衙內忙了個不可開交,就算是聽宗澤等參議官將業已處理好的軍務再簡報一遍,就讓他整整一天都得待在帥位上。
好容易捱到夜色降臨,一頓工作餐食罷,高強正要回房安歇,有人來報,說道董龐兒求見。若是旁的軍情,雖然有急有緩,盡有參議司管理,高強也不必事事躬親,但董龐兒這一路是受命望遼國治下蔚州去幹事,關係到能否在現時就打通紫荊關,使得宋軍兩路得以聯通的大計,由不得他不關心。
當下只得強自支撐,命人將董龐兒招入帳來。不大工夫,董龐兒大步流星進得帳來,看形容比當日更見神采,顯然此行頗爲得志,見了高強便要剪拂,高強以軍中不須多禮,命他起身說話便是。
薰龐兒便說起自五月與劉晏以八百騎潛渡太行山小徑,到了山後蔚州,當時便舉起董龐兒的大旗來,其舊部一時紛紛來會,隨他入宋的那一千餘騎亦從應州地山後宣撫司越境來從,再加上劉晏聯結地當地豪民,不旬日間已經衆達萬人。這一隻兵有當地豪民爲嚮導,又有應州宋軍暗地支援糧草兵甲,其威力比之前董龐兒起事更勝數倍,靈丘關下一戰大敗遼兵,三千餘遼兵全軍覆沒。隨後回兵逼近飛狐口,遼兵不戰自潰,薰龐兒便從飛狐口徑下紫荊關,守關遼軍兵少不敵,劉晏又率奇兵出於關後,一番虛張聲勢之後,守關遼軍出降,紫荊關已經不復爲遼守了。
“這劉大官人煞是了得,想當初小將在遼國起事時,只知率衆向前,刑殺士卒,以此威服,一旦兵過五千就不知如何調遣,故此當日不敵遼兵。如今衆達萬五,在劉大官人手中卻是令行禁止,這幸而是同歸大宋軍中,若仍舊是小將在遼國嘯聚時,去哪裡求這等人才!”
高強聽董龐兒誇獎劉晏才能,心中甚喜,要知大宋自來輕視武人,尤其是對武將地指揮才能極爲藐視,以至於大宋兵數雖多,但能夠勝任大軍作戰指揮地帥才卻寥寥無幾。他雖然佔了知道歷史人物才能地便宜,一路蒐羅下來,至今軍中能堪任數萬大軍指揮的人才也是廖若星辰。而一旦收復燕雲之後,分兵把守諸路,方面之才那是越多越好,今日無意中得了這劉晏,正是喜出望外,想起史書上三國時曹操得宛城,拍着賈詡的後背說“吾不喜得宛城,喜得文和也”,此刻剎那間就體會到曹操說這話時的心情。
待問及劉晏何在時,卻說他唯恐新降遼兵不穩,正分兵把守紫荊關內外,不暇東來,方遣董龐兒回營稟報,至於在此見到高強本人,卻是事有湊巧。
“至於那西京官兵,自從大宋王師收取四州以來,遼兵一夕數驚,唯恐王師要乘時進取,西京留守蕭乙薛雖稱有能,亦不敢輕動,等閒若不是軍中乏糧時,便連西京大同府亦不敢出一步,方務廣集軍糧,築城浚壕以固城守,焉得有餘力來蔚州攻我!”說起往日老對手的窘況,董龐兒樂不可支,帳中一時俱是他的哇哇笑聲。
高強聽地心裡更加高興,遼兵如此正是衰敗之象,一支軍隊連大一點的盜賊都不敢去攻打了,還談什麼保家衛國?
“收取紫荊關,乃是大功一件,本相這廂記下,容後再賞。如今卻有一樁功勞,你與劉晏可敢爲我走這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