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東的天氣,這百餘年來一直在轉冷,最冷的天分十月雪,這一年的天氣更是格外寒冷,三日前已經下了第一場雪,寒風中的黑土地凍的梆梆硬,馬蹄踏上去冰渣四濺。

阿骨打所遣的偵騎分作三隊,乃是選取了女真族中最精銳的士卒,每隊百人,每人三匹馬,沿着混同江水一路潛出,向着達魯古城遼軍主力方向轉進。這裡是女真與遼國地境接壤地帶,地形對於常年漁獵爲生的女真人來說不成問題,一路上他們小心謹慎,將隊伍拉的極長,幾乎是一個斥候看着一個斥候這樣的距離,唯恐遇到大隊遼兵而不及逃走。

但走出數十里之後,阿骨打便覺出不對來,倘若遼兵果真大軍壓境,主力硬軍和鐵鷂子等不用說,那遠路攔子馬乃是遼兵的一大特色,乃是大隊輕騎兵四下奔逸,活動範圍往往廣及主力軍的百里之外。如今他們走了這麼久,居然連一隊遼兵都不曾遇見,顯然是有甚異狀。難道,遼兵出現了什麼意外?

阿骨打這一隊都是他完顏部本族的精兵,幾個兒子都在其中,內裡幹離不乃是阿骨打嫡長子,亦是精明之人,也覺此事蹊蹺,便向阿骨打建言,當遣出小隊急趨達魯古城左近,探明遼軍中軍動向,以便把握戰機。阿骨打深知此戰乃是女真與契丹國運的分野所在,而今遼軍表現反常,大有可能是戰機出現地徵兆。便即允可,命斡離不與十來名女真壯士輕騎急趨達魯古城方向,自己則去收攏其餘兩隊女真探馬,墮後數十里等候消息。

這一日又是野宿,衆女真漁獵爲生,對於野宿已經是司空見慣之事。無需諸堇催促,便各自生火取食,準備帳幕。阿骨打正在烤一支鹿腿,忽見馬擴牽着馬來回踱步,便笑道:“也力麻力,你那馬匹可是凍壞了蹄?不如放它自去,換馬便是。”一路奔馳,諸女真馬匹多有不支者。換馬自是尋常。

馬擴牽着馬走近,搖頭道:“我這幾匹馬都釘了鐵掌,不曾凍壞了,只是這兩日趕的急了,身上出汗,天時漸冷,恐怕凍壞了,故而牽着。”

阿骨打聞言方省,點頭道:“嘗聽人言南人不善騎乘,如今看來卻是妄言。能想出馬掌這等愛護馬匹之物,豈能不善騎乘?只可惜我族今方與女真決勝,兵甲尚且不完,更無鐵打造馬掌,更兼無有打造之匠人。待我破遼之後,必要請你家高相公來此。定須教曉我族這馬掌之法,便是多與他些生金北珠,也是使得。”

馬擴聽他口氣,好似對此番決戰之勝負成竹在胸,不禁奇道:“狼主,那遼主親征,大兵號稱七十萬,我兵甲士不過兩萬。彼我之勢懸殊,爲何狼主竟似不以爲意,勝算十足?”

阿骨打咬了一口鹿腿,抹了一把油漬的胡茬。笑道:“也力麻力,你這話倘若是三日前問我,我便只得三成勝算,到如今便是七成了。遼兵遠來,又是國主親征,按理是鋒銳難當,士馬驍勁纔是,我原先準擬扼守爻刺關隘,憑壘堅守,再以精兵伺機攻其偏師,以沮其氣勢,而後待天寒大雪時,再待機決勝。然而這一路行來,莫說遼兵大隊,連一二攔子馬亦不得見,這七十萬遼兵來到此間,不圖與我兵決勝,莫非是來捺鉢圍獵不成?以我之見,必是出了什麼岔子。”

正說到此,粘罕恰好亦走近來,接口道:“狼主所言甚是,如今雖不曾有探報,我意遼兵必是遇了甚變故。也力麻力,你中原自古便有兵法,於此當如何應之?”

馬擴讀的是武舉,對於兵法那是讀的熟的,點頭道:“敵衆我寡,敵客而我主,敵利於速戰而我利於堅守。如今不見遼兵,又聞遼主退保達魯古城,必是有不戰之情,敵之不戰,則利於我之求戰,狼主深入以探敵,正合兵法要義。”

幾人正講論間,忽然報稱前隊斡離不遣人還報,阿骨打忙命帶近前來。少停一名女真來到面前,抽刀在地上畫起圖形來,阿骨打和粘罕看了之後,表情都是又驚又喜,馬擴雖然看不懂那女真到底畫地是什麼,卻也知道是有了好消息。

待那女真離去後,阿骨打便問粘罕:“今當如何?”

粘罕握緊了拳頭道:“狼主,此乃千載良機,不容有失!狼主應即刻馳還軍中,集結全軍隨後追擊,一舉擊潰遼主中軍,我女真國便從此屹立當世矣!遼東諸族怎不歸心?”

馬擴暗吃一驚,這遼軍到底出了什麼狀況,居然讓粘罕有意立時決戰?卻見阿骨打頷首稱是,隨即號令全軍上馬,轉向主力所在的爻刺行軍。

這一條路來時走了三日,回程卻只花了一日,阿骨打絲毫不顧恤馬力,只是縱馬疾馳,連其幼子阿魯補掉隊都不管不顧,只顧催逼行軍,還是幹離不跟在後面遇見了,將自己的副馬讓給他,纔算是帶了上來。

回到

,阿骨打也不歇息,即刻吩咐吹響號角,聚集諸將,個令人驚喜萬分的消息:“我的兒子斡離不探得軍情,那遼國出了大叛臣,契丹上京有警報,遼主已經回軍往上京去了!而且,遼兵最多不過十餘萬而已,其中數千人已被那叛臣帶走了!”

馬擴這時才曉得那令阿骨打驚喜不已的消息究竟是什麼,正當兩軍決戰在即的時候,遼軍居然自行回軍了,而且還是內亂?任何一個稍懂兵法的人,當此時刻第一反應都會是:絕佳地戰機!

很明顯,兵法這種學問並不一定要讀過書才能學會,在場女真中有數人第一時間就叫了起來。要求狼主率軍追擊。務必要讓遼軍不得迴轉上京,免貽來日之患,內中兀朮請戰之情最盛,這倒不全是因爲他勇武善戰,而是自從女真起兵以來。阿骨打地親族從歷次征戰中獲利最多,實力膨脹地最快。兀朮這等少壯派嚐到了甜頭,自然對於打仗勇氣百倍。

帳中諸將叫囂請戰聲一浪高過一浪,阿骨打卻冷不防地冷笑一聲,意似不屑,諸將無不愕然住口,不曉得這位女真國主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只聽阿骨打冷笑道:“當日聽聞遼兵之來。號稱七十萬,聚將議事時,無一人敢說出戰;到如今遼主將去。卻是人人敢戰,莫非我女真勇士,都是如此之善戰敢勇麼?也不曉得羞恥!”

帳中霎時無人說話,只是聲音卻不小,衆女真壯漢鼻子裡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一個個都有些臉紅脖子粗,自從起兵以來連戰皆勝。衆女真大將都是眼睛長到了額角上,哪裡受過這樣的言語?偏偏這話又是出自最得衆心地阿骨打之口,叫他們無法應對,只能憋着。

兀朮是阿骨打的兒子。膽子自也大些,便道:“狼主。如何滅我家威風?難道現在不是殺敵的良機麼?”

阿骨打搖頭道:“敵兵雖然退了,亦有十餘萬,勝於我兵極多,若想要取勝,必須將自己地生死放下方可。可是看看你們現在的樣子。一個個都只顧着計算打了勝仗之後能有多少金帛子女,能得幾個謀克,多少兵馬了。把自己看得比天還要大,哪裡還能放開生死?倘是如此,我說還是莫要去追擊遼主吧,去亦難勝。”

諸將悚然吃驚。他們都是從一貧如洗地境地中力戰而起地,誰個不懂得阿骨打說的這些道理?然而知易行難,順境之中能作危言的就是智者中的智者了。況且他們剛剛從遼主親征的重壓之下解脫出來,更沒有幾個人能夠保持頭腦地清醒了,阿骨打這麼一席話,恰好是在他們頭上澆了一盆冰水。

兀朮便當先跪拜。叫道:“狼主,我知道錯了,請許我追隨你地馬蹄,去追殺遼主大軍,不將那天祚擒拿,契丹殺盡,我誓不要一個奴婢,一匹布帛!箭射盡了,我用矛,矛打折了,我從敵人手中去搶!”有他這樣搶先表態,自然是應者雲集,大衆士氣高漲,請戰的吼聲幾乎要將帳篷頂都掀翻了。

阿骨打見軍心可用,方點頭開顏道:“如此方是我女真地勇士!今要追擊者,須得依我,要揀選健馬,只帶三日之糧,兵器弓箭,餘外再不許帶一件物,只須此戰得勝,想要什麼沒有?並且,不許任何人搶奪金帛子女,直到我宣佈戰勝敵人之時!若違我令,天厭祝之!”用巫法厭祝,乃是女真中最惡毒的刑罰,受罰之人家帳會被薩滿用巫法咒詛,而後任何人都能搶走他地牛羊馬匹和財物,其家亦將遭到種種厄運,直至衰敗,最是厲害,人人皆懼。

阿骨打以此設誓,諸將無不凜然,當即紛紛設誓,遵守不違。見衆心已定,阿骨打方始號令,命斡離不率阿骨打諸子猛安爲前部先行,吳乞買等完顏女真親族猛安爲左軍,粘罕等國相系人馬爲右軍,自領親兵與新附的諸猛安爲中軍,全軍即刻開拔,拋棄一切輜重,全速行軍追趕遼軍。

馬擴由始至終都跟在阿骨打身旁,到此心中暗暗欽佩,阿骨打此人雖從不讀書,卻是天資沉雄,這般收衆心如一的手法和眼光,當世能有幾人及?只是剛想到此,忽然又想起一個人來:“當日高相公因事入女真,與阿骨打只見了一面,就對此人深懷戒心,目爲當世英雄,併爲此籌謀日久,相公這等識人之能,豈非亦是不凡?比之遼國曆代君臣數十年對之而不疑,更是強勝萬倍也!”他卻不知,當日阿骨打在頭魚宴上不肯爲天祚起舞,天祚就曾看出其顧盼豪雄,非池中物,有意藉故殺之,卻因蕭奉先之言而止。倘若以這個標準來評定英雄的話,天祚帝地水準無論如何都夠不上亡國之君了。

大軍決戰在即,馬擴心中亦不禁熱血沸騰,當即吩咐諸軍換馬準備出征,甲冑弓箭更須帶足,好在蘇定地商隊恰在此間。換了近百匹好馬給他。將他那些剛剛來回奔馳了數百里地疲

去。

只半天功夫,二萬女真大軍便蜂擁而出,近六萬匹戰馬的馬蹄聲震耳欲聾,大地都在爲之顫抖不已,馬上地女真騎士個個士氣如虹。狂呼怪叫聲聞數十里,如同山呼海嘯一般。既然是全軍追擊,便是晝夜兼程,阿骨打一馬當先,手中揮舞着短矛,縱馬狂奔。

到了次日凌晨,出兵時沸騰至頂點的士氣業已較爲低沉下來,雖然還有些女真人在喊叫不休。嗓子也都啞了。夜幕中,大軍藉着明亮的月色疾馳如故,忽然間,阿骨打身邊爆發出一陣驚喜地歡呼,待諸軍伸長了脖子去望時,卻見阿骨打等人手上兵器居然冒出了熒光,百十件兵器都亮閃閃地,夜色中顯得詭異無比。

“天佑我軍!天佑我軍!”這呼聲一開始只是百餘人發出的,不旋便成了千萬人齊聲的高喊。女真人素來不開化,對於神秘的巫咒和天意都極爲崇信。況且前幾次戰勝之時,阿骨打都得到了神明的眷顧,出河店一戰神明示警,達魯古城之戰有火光降臨軍中,黃龍府之戰大軍涉渡混同江,無不被視爲神蹟。如今決戰在即,又有神明眷顧的徵兆出現,如何不令這些女真人士氣百倍?只這一霎那間,女真原本已經有些疲憊的士氣俱都振奮起來,甚至比剛出發時更加高漲萬分。

自爻刺出發,全軍疾馳三晝夜五百里,到了第四日頭裡,前軍終於傳回了消息:遼國大軍就在前方!

阿骨打當即決斷。命前軍幹離不所部諸猛安分隊襲擾,以牽制遼國大軍,餘部悉數向中軍靠攏,並且下馬徐行。藉以恢復人力和馬力,以備大戰。

接近遼國中軍,遼國特有地攔子馬也和前部斡離不軍接了幾仗,倉促退兵地遼軍顯然士氣低落,全仗着兵力較衆,斡離不等軍又是輕騎追逐,不及披甲,因此戰況並不激烈。而這些戰鬥對於遼軍來說亦是一個無言的警示,到了當日晚間,遼國大軍便停下了後撤的腳步,就地構成陣勢,預備來日作戰。

“遼兵情怯,此戰我軍必勝!”次日清晨,當兩軍對陣於護步答岡之畔時,阿骨打在高阜上眺望遼軍陣勢,便下了這樣地斷語。其實在有經驗的兵士眼中,遼兵的慌張和士氣低落是顯而易見的,旗幡、煙塵,陣勢的嚴整程度,處處都顯示出來。只不過……

“七十萬兵,真多啊!連邊都看不到!”類似這樣的感嘆,在女真軍中此起彼伏,這樣的數字乍聽起來不算什麼,但是當真面對面地看到這樣地敵陣,尤其對那些不能登上高阜觀察敵陣的普通女真人來說,那根本就是看不到邊的海洋一樣可怕!

當然,這樣感嘆的人立刻就會被旁邊的人糾正:“不是,二太子已經察探明白了,遼兵不過十幾萬,哪裡有七十萬!”

“七十萬,十幾萬,能差多少?反正你都數不過來!”吵到最後,多半就是這樣結尾,而以女真人的教育程度而言,他們連計算人地歲數都是看青草綠過幾次的,誰能數到一百以後?七十萬和十幾萬,還真就差別不是很大。

粘罕在阿骨打身邊眺望敵陣,點頭道:“狼主明鑑,此戰我軍佔優,然而戰陣非易,敵軍畢竟比我軍多出數倍,倘若人急拼命,我兵陷於重圍之中,亦恐有失。”此言再次遭到了兀朮這少壯派的白眼,卻爲婁室、吳乞買等宿將允可。

阿骨打亦知戰不可易,點頭道:“敵兵甚重,我兵不可分。如今遼兵分爲五部,視其中軍兵甲最盛,陣形亦最爲嚴整,想必遼主便在其中,我當悉衆攻此,先破此軍,則餘衆膽寒,我軍隨後乘之,可操必勝!”

當下命斡離不爲先鋒,兀朮副之,選各部精兵五千人,俱是甲騎具裝,號爲鐵浮屠,用皮索連綴,緩行漸進;再遣粘罕率本部兵先馳其中軍右翼,遼兵右軍救援遲緩,以至於中軍陣腳漸次鬆動,經粘罕部反覆衝擊之後,逐漸現出頹敗之勢。

此時右軍救援已至,阿骨打當機立斷,又命左軍吳乞買所部馳援,避免粘罕部陷入重圍中,兩軍交替爲援,大呼酣戰,女真人的嗬嗬怪叫聲如怪鳥般尖利,震嘯天地之間,令人聞之膽落。

正戰到酣處時,阿骨打見遼軍各部缺乏應援,接戰各部亦士氣低落,戰意不振,遂把握戰機,號令斡離不的鐵浮屠投入戰陣,直衝遼中軍所在之處!這鐵浮屠人馬俱是精選,方能承受重甲,此前緩緩整隊加速,亦經歷了許久,到此時氣勢速度正在巔峰,一接獲阿骨打的號令,幹離不便從馬鞍上拿起重重的鐵兜鍪扣在頭上,口中發出怪鳥般的尖叫聲,用力地將短矛在頭上大力揮舞着,鋼鐵怪獸般地鐵浮屠便緊緊跟在他後面,向着遼主中軍所在一瀉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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