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兩制,在現代人聽來早已是家常便飯,以至於大多意識到這個政治策略中所包含的絕大智慧和魄力,在意識形態仍舊僵化的時代能提出這樣的類似於“腦筋急轉彎”的理念,並且能最終實現,那是何等的政治家層次?
而高強現在所處的又是怎樣的時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幾句話從幾千年前就深深刻在華夏的政治血統中,一統江山從來都是所有當政者不二的政治追求,就連歷史上出身女真族的金海陵王完顏亮,都能吟出“萬里車書已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這樣的詩句來,更遑論一生浸淫於儒家經典的宗澤了!這位宗爺爺的腦子裡,怎麼就能蹦出這樣的念頭來呢?
有同樣疑問的不止高強一人,陳規便莫名驚詫:“宗承旨何出此言?若以屯田權謀計則可,與之約爲永業則非,若是政令不能整齊,如何稱得上是大宋子民?倘若我等出兵遼東,費了偌大心力,到頭來只得一羣化外之民,豈非愧煞?”
宗澤微笑,搖頭:“昔姜望治齊,五月而返報,周公旦問何其速也?太公對曰,簡其君臣禮,從其俗爲也;其後,周公之子伯禽封魯,三年而後返報,周公旦問何其緩也?對曰,變其俗,革其禮,喪三年而後除之,故遲。周公聞言嘆曰,嗚呼,魯後世其北面事齊矣!爲政平易近民,民其歸之。”
這一段古文拽下來,陳規和趙良嗣都是恍然大悟。正要讚歎。轉眼看見一旁高強臭臉一張,陳規和他也是熟稔了,知道衙內盡有許多才能。惟獨這古文經典上不大來得,尤其對於儒家最喜歡的引經據典深惡痛絕,忙笑道:“相公敢是尚未明瞭宗承旨之意?此典出於史記,說的是爲政之道,在於因俗導民,近民爲先。宗承旨用此典,說地是施政之要,須得體察民情,不可固持我見。用在這遼東事上,便是須得體諒遼民習於遼政已久,先務安集其人,以收其心,而後因勢而用之。方是守牧之道。”
原來如此,道理說透了就成,幹嗎非得拉一個古人來作靠山麼……高強心裡嘀咕,嘴上也不服軟。點頭道:“宗承旨言下之意,據我看來。亦只是四個字:以人爲本。可說地是?”
“好!以人爲本,說的好!”幾人一同鼓掌而笑,高強亦笑,暗地裡抹一把汗,幸虧忍住了口,不然一不留神要說出和諧社會來了……
然而儘管心裡煩,他也不得不承認,象宗澤這樣事事都能從歷史典籍中拉出關係來的說法,才更容易被這時代地人所接受,更何況現在所討論的這件事,甚至要超出遼東數百萬百姓的未來,要知道,被他們定爲頭等戰略目標的燕雲,是一個經濟更發達,民族成分也更復雜的地區,要想收復燕雲,哪裡是單單一個軍事問題?勢必要整備出完善的一套策略,並做好相應地人員、物資等等準備才行,而眼下,他們纔剛剛爲這個策略定了一個基調而已。
收復燕雲這樣的大工程,當然是千頭萬緒,要靠一兩個人的腦袋去想的話,電腦也要想爆了。好在高強身爲上位者,主要的責任就是定調子,剩下的具體工作,自有那日漸承擔重任的參議司衆人來操心。囑咐宗澤要早日組織手下制定相關政策,釐清所需的物資和人手之後,高強便很不負責任地對這件事甩手不管,而關注其眼下地急務來:
“既然蘇復二州指日可下,咱們也定了屯田的法子,就該及早着手,趁着這二州土地收復之後,百廢待興之時,卻好措手,元則兄可願走上這一遭?”
陳規既然是提出方略之人,對於這執行層面也是責無旁貸,當即慨然允諾。高強甚喜,便命他速去挑選得力人手,隨同下一批赴遼東參戰的軍將一同登船前往。——原本設定的計劃,在取得蘇復二州之後,就該當派兵增援花榮,反正現在女真起兵,遼國大亂,就算被契丹人知道了宋軍進入遼東,仗着郭藥師這面大旗作擋箭牌,只消來個死不承認,諒來那契丹也無可奈何。
古時消息傳遞甚慢,即便高強早在七年前就着手建立通訊地網絡,等到花榮收取蘇復二州的消息傳來,也已經是本年九月下旬了。好在時近深秋,海風不起,船行倒還便捷安全,陳規得訊當即率領麾下一百三十三名隨員登船,同船者更有武松所轄地黑風營五千之衆,並許多軍需糧草等物。
那遼國蘇州便是如今大連之地,距離大宋登州只隔了一道海峽,當真是寸板可渡,大船順風行來不過大半日而已,比起以前要溯海岸北行數百里,到蓋州方能下船,又強似許多。陳規和武松、魯智深等人在船中只宿了一夜,次日天明不久,便見到了彼岸前來接引的船隻。
待船近岸,那水師正將李俊先就叫一聲好:“此地好一處良港,水深崖高,風平浪靜,難爲花統領如何選來!”
陳規亦四下望,聞言笑道:“李觀察,花統領剛佔了這遼國蘇州不過個多月,如何能知地理水情?這是樞密相公早早命人堪定之地,唐時名爲都裡鎮,至遼時沿用其名,相公已定了個新名字,喚作旅順。”
武松亦在一旁瞭望,聽得陳規這般說,道是高強給這裡改了名字,訝道:“既有舊名,何必要改?不知這旅順二字所取何意?”
陳規也曾問過高強相同的問題,便轉述道:“相公之意,我大宋定遼之後,將來咱們海上都經此處,海上風波難測,雖然一日可渡,也不可不防。大凡行船之人,多好美名。將此地改名旅順。取的便是海船來往一帆風順的吉兆。”李俊與武松聽了,也都點頭。
說話之間,船隊跟隨着來接應地船。已經接近了旅順口。那旅順口在後來被選爲軍港,自然險要,水道至狹處只有百餘步,一箭便可射過,李俊望見岸上已經在修建牆垣,用以安置石炮強弩等物。火力所及,足可覆蓋整個出港水道,復又讚歎不已。
移船近岸,那岸上早有大隊人衆迎接,跳板剛剛放下,一員將搶上來,與當先下船地武松緊緊抱在一處,大聲道:“武二郎。許久不見,真想煞我也!”正是孤軍先出遼東的花榮。
武松與他自來交好,別來經年,亦是歷經滄桑。此刻再見,一時恍如隔世。把着花榮的雙臂,看他滿面風霜,不由得有些唏噓。好在都是江湖好漢,也不消作小兒女態,相互抱了一抱,便即寧定,餘人次第下船,一一廝見了。
此時郭藥師這一股勢力已經非同小可,佔據了蘇州和復州數百里之地,收降了這兩州地契丹兵馬,麾下帶甲之士已經超過四萬人,部民更達數十萬,儼然一方諸侯。今次所接納的乃是大宋來使,
得事關重大,這就要逐步定下自己以後所走的道路了得?是以這草草修建的碼頭上竟也備了鼓樂,更有百名具裝的騎兵,甲光耀日,煞是威武,手中持了金瓜戈矛等諸般兵器以爲儀仗。
只是主人固然都是些遼東漢子,來客卻也多爲江湖兒女,慣常了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誰管這些虛文?縱然郭藥師所搞出來地儀仗不倫不類,也無人在意,大衆熙熙攘攘,都望一座寨子裡來。
那寨子自是草創,獨有一座大帳還算像樣,內中早已排下宴席,酒香肉味混作一團,叫人聞了食指大動。入席之前,少不得又要推讓——這可不算虛文了,即便是江湖好漢,也須重視上下尊卑之分的。
一番擾攘之後,魯智深竟坐了上座。這倒不完全是看他年長輩尊,只因郭藥師近來勢力大張,野心自然也隨之膨脹,雖不敢想什麼稱孤道寡,卻也想要博一個錦繡前程。如今眼見得大宋對於遼東的關注越來越盛,而諸般作爲又多由高強主持,郭藥師是個明事之人,早覷定了自己的前程九成都着落在高強身上了←往昔也下了點功夫,知道魯智深是高強座師,故而恭敬他。——魯智深將高強逐出門牆一事,只在東京大相國寺去了單而已,外人多有不知的,郭藥師僻處遼東,自然更是不知。
花和尚自來瀟灑,大大咧咧便坐了上座。這次席便有些講究了,花榮雖是主人,卻不坐主位,說道要與武松飲酒敘舊,定要坐到這邊來←這一來不要緊,史文恭、欒廷玉、徐寧、項充等一衆常勝軍將官,以及王伯龍等遼東漢人將官也都跟着要來,郭藥師身邊的將佐一下便去了將近一半。
這局勢頓時便有些微妙起來,看着倒像是綠林山寨中排座次,講派系一般。陳規見了此景,卻想起當日高強點將出塞時,就定下了花榮爲首,今日之事,適足以證明當日高強的慧眼獨具,倘若花榮不是經過綠林,曉得這江湖上排座位的內裡乾坤,一旦糊里糊塗地分賓主落座了,今日這局勢怕是要弄成郭藥師成爲主勢,而新到地大宋人卻要屈居客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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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啊,這郭藥師果然是桀驁之輩,於此便要爲自己造勢。若是今日之勢一定,花榮等人雖然未必動搖,他手下那些新附軍士卻勢必要默認郭藥師爲主,往後這遼東大有可能漸漸成爲郭藥師挾以自重的砝碼了。虧得花統領機敏!”陳規肚裡已瞧科了,將兩手一張,揚聲道:“彼此都是一體,何分彼此?我意莫分主客,但混在一處團團坐了便好。”
郭藥師眼見花榮識破了他的小心思,正好就着陳規這話下臺階,當即叫好,大衆亦無異議,於是大廳中設了幾桌團席,諸人一一坐定。
排座次的小把戲被看穿了,郭藥師便不敢再弄什麼花樣,一頓接風酒喝地甚是安分,不必細說。席罷,花榮命徐寧和欒廷玉接應新到的將士和物資安頓,自己和史文恭請武松等人到靜室中密議,有資格參與這密議者,只有郭藥師、大忭,共計七人而已。
人既少了,也就不弄甚虛文,花榮便開口將如今遼東地局勢細細說了。原來當日接到馬擴傳回來的消息,得知寧江州、出河店兩戰,女真大破契丹,部衆急劇擴張,甲士已經超過萬人,花榮隨即便與郭藥師商議,按照原定計劃,率軍南下攻打復州和蘇州。
作戰過程極爲順利——甚至根本稱不上是戰鬥,二萬大軍潮水一般南下,途中只在蘇州關遇到了些許抵抗,卻被凌振率領炮手們架起炮來,幾十個轟天雷扔上去,頓時把守軍那一點鬥志打的煙消雲散,跟着歸屬到花榮手下的將領王伯龍要搶頭功,率領手下蟻附登城,一舉打破蘇州關。
“蘇復二州災情甚重,貧者幾無隔夜之糧,因而盜賊遍地,官兵束手。我等大軍到後,遣使四出糧招撫,竟是出奇順利,所到之處羣盜皆俯首歸附,便是那遼國官兵亦紛紛解甲歸降,目下甲士已過四萬人。內中海人過半,與及契丹、奚人數千,都歸郭大人統領,女真兵三千餘人,乃是史將軍統率,餘衆都是漢兵,撥在花榮帳下。”
三言兩語,花榮便將前情交代清楚,又道:“今已命王伯龍守衛蘇州關,修葺城關,積儲糧草,爲守備之計,又分隊四出,一面接應蓋州部民南下,一面招諭曷蘇館路女真,此是相公當日所定方略,亦不消說。只是如今蘇州、復州、蓋州綿延六百里,各族百姓不下六十萬,卻無百日之糧,目下又近深秋,野無稼,因而如何過得今冬,便是最大的急務。”
陳規一皺眉頭,心說六十萬人,大半年的口糧,這就得兩百多萬石,更別說還有牛馬的草料了,若是都從中原運來,單單運費就能把人壓死了!不過換個角度來想,這倒也是好事,遼國各地災情如此嚴重,各級官府的控制已經趨於瓦解,再有女真起兵這一大打擊,勢必使得遼國土崩瓦解,這個時候手裡有多少糧草,就能招諭多少百姓,這樣一來,問題倒又變得簡單了。
問過了這三州百姓漢人與渤海人居多,多識農事,陳規便道:“相公已知遼東亂情,今當務於安集,故而命某北來,預備於此地行屯田之法,以安衆心。只今卻有兩樁事要緊,其一,郭大人於此間公然佔據州縣,招降官兵,那遼國豈能坐視?若是不日將有大兵來行攻伐,當速謀守備之策;其二,那女真兩戰皆勝,若是乘勝四出,引來各地女真歸附,其勢壯大,則我便須及早設法以束縛其手足。”
這兩件事,其實爲的都是一個目的,陳規要推行屯田的法子,就需要至少一年的時間,才能讓從事屯田的人有收穫,能穩定下來。如果戰事不休,那屯田就無從說起了。
郭藥師聞言笑道:“這兩者皆無足慮矣!我等佔據三處州郡,契丹自不能坐視,聞說已經遣東京道留守蕭保先與都統蕭得勒率軍征伐了。只是契丹乏糧,無糧便無兵,如何有大軍得出?況且近日聽聞饒州有一人喚作摩哩,以豎起反旗,自稱大王,部下帶甲萬人,業已勝了契丹一陣,契丹大軍若出,也當先去攻打摩哩,到不得我蓋州境地。”
“再說那女真,完顏部原先只得十二部,雖然久以信牌號令諸部,終究不成營伍。如今舉兵擊遼,女真各部紛紛往投,他雖然勢力大張,卻也須得整頓各部,使之號令爲一。前日北地傳來訊息,那阿骨打業已率軍迴轉來流河水畔,編整諸部爲猛安謀克,三百戶爲一謀克,十謀克爲一猛安,看這樣子,年內亦不得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