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以商隊名義派志願兵入遼作戰的計劃,其實是高強和郭藥師雙方合利的結果。從郭藥師一方來說,就算他願意以渤海復國爲號召,這渤海國亡了這許多年,遺民縱然還有心懷故國的,基本上也已經習爲遼民,因此是掀不起大風浪來。即便能夠復國,以渤海國曆史上的地位而言,不論南朝和北朝哪一方勢力雄強,都會逼迫其甘爲藩屬,唐時被冊封爲渤海都督,遼時乾脆亡國,足以證明其沒有單獨立國的能力。
而若是以遼國滅亡爲前提,要他從南北雙方中間作一抉擇的話,怎麼看都是南朝比較可靠一點。且不說高強這裡幾年來一直提供糧食給他,養活了好大一片人,單是中原文化悠久歷史的向心力,便足以令郭藥師心嚮往之。反觀女真那裡,別說是和中原南朝相比,還是佔據燕雲的北朝遼國,就算是郭藥師這一幫渤海遺民,開化程度也要遠勝,若非形勢逼迫沒有選擇,誰會願意作女真之民?
而高強這裡自然情願接納。歷史上女真之壯大,很大原因是渤海漢人和系遼籍女真的歸附,這些人和生女真同種,但人口遠較爲多,開化文明程度亦是遠勝。當這些人在女真的猛安謀剋制下迅速組織起來以後,女真這一個集團隨之迅速壯大,以至於後來女真攻打中原,主力軍全是遼東漢人和熟女真,完顏部自身則人才凋零驚人。到海陵南征之時,實際領兵大將便已經是出身熟女真的紇石烈志寧,而非完顏本族人了。
而現在,倘若能經由郭藥師的起兵,提前介入遼東,使得大宋在這地區保持強力的軍事存在,其對於渤海漢人和熟女真人的威懾力和安集力都會大大增加,須知這些人多半都已經安居當地,若非戰事動亂。誰願拋家舍業?就算不能宋旗一舉,八方來投,起碼有了大宋的軍事存在,這些人在投奔女真之外會多一道選擇,那就會極大地削弱了女真擴張的勢頭了。須知女真縱然驍勇,終究人口太少,如果沒有這些同文同種之人投奔,他頂多也就是一個強大的馬賊集團而已。
當下計議粗定。高強吩咐四將在常勝軍各部及梁山廂軍中招募士卒,首要之處不是能戰,而是粗識文字,越有文化越好。須知渤海漢人和熟女真風俗尚勇,就以高強所見,郭藥師這一夥人的戰鬥力比正宗地生女真人也不差到哪裡去。只要這一撥宋軍能在那裡紮下根來,而後招募士卒,要多少戰士沒有?而識字在這個時代還有一個意義,這類人通常對於中原文化有足夠的忠誠度,也可以擔任傳播中原文化的使者。到了遼東以後。不但不用擔心其被異族同化,反過來對於當地人民具有強大的號召力。這並不是在與一個陌生的文明碰撞,華夏文明幾千年來便一直在東亞居於核心地位。其周邊民族不管再怎麼強大,最終都會被這種文化所侵染,概莫能外。
四將一一遵命,史文恭看看高強,欲言又止。高強已然發覺,心下一轉,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當即道:“你等北上之後,雖不得泄漏自身官軍身份,心中卻不可忘了。軍法更須嚴謹,凡事當以軍階最高者爲尊。”
史文恭要問的就是這個最高指揮權的問題,卻聽高強這麼說,登即愕然。要知這四將之中,史文恭是背嵬軍正將,欒廷玉是他部下準備將,徐寧因爲是御前班直調到軍中,因此有個正將的軍職,手下兵卻不足。見在林沖教導營中充教頭;而花榮則因爲是梁山受招五大將之一,直封統領官,在常勝軍中位僅在六大統制之下。若似高強這般說法,豈不是他們出塞之後,都得聽花榮這個降將地指揮?
若面對的是旁人,史文恭恐怕當時就要跳起來,對着高強他卻不敢,別看高強年輕,這老上司的威風可不是旁人能比的,這也是軍隊裡的規矩。他眼珠一轉,便去捅身邊的欒廷玉,想要攛掇他出來反對。欒廷玉也不是傻子,雖然亦有此心,卻不肯作出頭鳥,當下運氣屏住,硬受了史文恭兩手指,只作不知。
哪知欒廷玉不肯說話,自有人出來反對,卻見花榮自道:“相公,小將年資甚淺,不堪指揮大衆,還望相公另擇良將統領爲是。”
此言一出,史文恭和欒廷玉都鬆了口氣,徐寧面上不顯,這心裡卻也放下一塊石頭,想他一個御前班直出身,大宋百萬大軍最頂上的兵種,哪裡會把花榮一個招安賊將放在眼裡?高強看了幾人神色,已知箇中情弊,遂一擺手,並不理會花榮的請辭,卻道:“爾等可知,獨龍崗數萬大軍,數十員戰將,我因何只命你四人前來?”
他站起身來,走到那面地圖前,負手擡頭,望着那一片土地,心中忽然生出一聲喟嘆:就是這片土地上的人,在今後的數百年中兩次入主中原,至乎蒙元入侵,亦是因爲金人入侵中原,關外少了制衡之強族,才使其坐大。我今日之所爲,未知能安定之否?
“此次入遼,首要任務是保存自己,須知孤軍懸於海外,縱有登萊水師可以倚仗,終是緩急難援。又若衆心離散,萬一有人投降遼國,則我立即陷於被動,爲國家大事計,那時節朝廷決計不會承認你們是官兵地。如此艱難之境,你等誰能當之?”
他轉過身來,眼睛一掃,史文恭被他這一問,一看,眼光便有些遊移。高強暗笑,把手一指花榮:“爾等之中,惟有花榮能當之!以孤絕之境,團結必死之兵,花榮他自反出清風寨之後,便一直處於如此境地之中,我不用他用誰?”
不待衆人發話,他隨即又一指史文恭:“文恭,你此行亦有旁人難及之處,那曾家女真溫都部人,我要你擇數十員精悍而良善者帶去,尤須以通曉我大宋文字爲佳。恃此將以招致衆系遼女真,即便是生女真部落,亦得而招集之。你與他們相處多年,能知女真文字風俗。更兼是我大宋忠臣,我不用你用誰?只是若論愛兵如子,得衆人死力,你卻不如花榮。”
什麼大宋忠臣云云,高強自然是在給史文恭戴高帽子,不過他是宋人,也是一個比較純粹地武人,又有若干親族在大宋。確實不虞反叛,這自然是排除了黃袍加身之類的極端情形在外。
果然史文恭見高強這般說,亦只得心服,當日花榮在那水泊邊河灘上斷後死戰之情景,他雖然不曾親見,卻也從旁人口中得知。這般以民間身份作戰,他的經驗確實不如花榮豐富,當然若是比起韓世忠、劉琦這類自小行伍地武將來說,他卻又好上許多,這也是高強派他的一個緣由。欒廷玉亦是一般。起碼不會讓人一眼就看出來是大宋官兵。
至於徐寧,高強卻要倚重他的鉤鐮槍法,對付女真人的柺子馬。起碼可以多獲得許多寶貴的經驗,不需要等到決戰地戰場上去賭博。
作了一番思想工作,總算大家都大致說通,高強大爲高興,吩咐將酒席上那些冷菜撤過,換了新菜上來,推杯換盞,大家盡歡而散。
至明日,卻由陳規、李應和趙良嗣等人分別給四將講解諸般要領,陳規主講後勤補給計劃。李應講解自來與北地貿易的種種細節,趙良嗣則負責介紹遼東的契丹和各族大致情況。這時沒了郭藥師在場,陳規便大膽明言,囑咐四將北上之後,務必隨處擴張兵力,交結郭藥師部下諸將,尤其對於那些和郭藥師等同地位的大什等人,須得盡心結納,不可使郭藥師仗恃宋勢而自大。將來難制。最低限度,蘇州關以南和港口須得掌握在手中。
這中間自然有許多難處,既要和郭藥師等人保持合作,又要限制其勢力不使壯大,還不能使用大宋的名義,簡直叫人有無從下手之慨。史文恭至此已經死了心,反慶幸起自己不必對這志願軍地作爲負上全責來。
又留幾日,高強便發付四將回返獨龍崗大營,前去招募兵士,實則既然沒有公開的名義,自然也無從招募起,四將不過是把自己的親信人等招集一些罷了,其中自然是以花榮人數最多,他那老萬營大多都被選入了常勝軍中,花榮一招自是應者雲集,再三篩選下才得了一千五百人,其次則是史文恭和徐寧,各自有二百人,史文恭更擇了五十多女真移民後裔隨行。欒廷玉最是尷尬,只得區區四十多人,看着史文恭面前那曾密曾索耀武揚威地模樣,欒廷玉心中暗自咬牙,若不是梁山打破祝家莊,此刻將祝家三虎拉出來,也不見得比這幾個差了。只是往者已矣,再說董平也已經被明正典刑處死,欒廷玉只得徒呼負負。
五月中的一日,大宋志願軍二千人自獨龍崗大營水寨登船,從此入濟水河,至劉公島換乘海船,再北上至蓋州登陸,自有郭藥師的族人照應。至於登陸以後,打探當地情形,準備攻打蘇州關等項,就得看花榮等人的作爲了。有趣的是,雖然前後出發的時間相隔近兩個月,但是花榮他們卻是和粘罕、希尹二人同批離開劉公島地,無他,只是這兩位女真人被高強安排着在內地轉悠了若干圈而已,反正車窗一直都是關着的,也不愁他們看出來。
送走花榮等人,高強掰着手指算了算,歷史上阿骨打起兵是在政和四年六月,也就是兩年以後,而後當年打了寧江州、出河店兩戰,轉年攻克黃龍府,達魯古城大勝,逼得遼主親征,護步答岡一戰破之……算到這裡,不禁撓了撓頭,心說這歷史書也不曉得說的是真是假,除了寧江州一戰是幾千打幾百,女真兵還多於遼兵之外,餘下都是女真以少敗多,打敗了幾十倍的敵人,慢說這排隊砍人頭也能累死不少女真勇士了,單單這契丹兵地動員能力也煞是驚人,達魯古城一戰就已經是步騎近八十萬了,史載一戰砍地只剩十幾個人,轉年遼主親征,居然又是七十萬,前後只相差幾個月啊!當真有這樣的動員能力的話,遼國不但不會被區區女真誅滅,反而大可征服亞洲,走向世界了。
再者說。眼下自己給予了女真人大批的援助,在阿骨打已經激怒了遼主的情況下,他勢必會提前起兵。如此一來,歷史上的種種戰績,還能作數麼?撓了撓頭,高強也是沒奈何,縱然前路變得混沌起來,總比輕信歷史事件還會如自己所知的那樣一一發生的好。橫豎遊戲總是人玩的,自己前期作了那麼多佈置,縱是有什麼變化,總不至於一無準備吧?
“無論如何,總不會比歷史上金兵打破汴梁來得差吧?”這麼一想,高強便心安理得起來,在博覽會三樓的辦公室裡哼起小曲來。
只是忙裡偷閒終究是難得的,他才清閒了一會,便被許貫忠帶來的一個消息驚的跳了起來:“衙內,杭州報喜!小乙已經制成了馬車車廂和車頭。並從杭州城到運河碼頭鋪了一條鐵軌。初試成功雲!“這所謂地馬車可不同於四輪馬車,乃是馬拉火車之意,只是這時代又沒有人見過火車。這概念自然也就簡化成了馬車。
高強聞訊,搶過許貫忠手中的書信來看時,只見燕青寫的明白,這馬拉火車用十二匹馬爲一綱首——宋人沒有什麼一列火車地概念,便沿用綱運的概念,將車頭稱作綱首——一綱四節車廂連綴,車廂以木爲箱,用鐵爲底,用鋼作輪,青銅爲軸。每節車廂可載重五千斤,四節便是兩萬,正合宋朝一綱運糧之數目。這也是燕青巧思,便於這馬車的運輸制度得以與現今的綱運制度相契合。
見信上說,此車快如飛電,一程百里,不過費時兩個時辰,惟需調訓馬速,不可過快。否則車重馬輕,一旦動起來之後,輕易難得停止,倒好挫傷了馬匹。
高強見了,連連扼腕,叫道當初少說了一句,這剎車得安在車廂上,用一個聯動裝置,由車頭控制着便好,若是用車頭剎車,那馬腿如何經受的住偌大慣性?好在這也只是一個小問題。再往下看,心卻冷了一截,原來燕青附上鋪設鐵軌的費用,每一里鐵軌,竟需要費錢兩千五百貫,從杭州鋪到京城,曲折四千里路,再加上沿途車站地設置,鋪這麼一條鐵軌起碼要花上兩千萬貫!
高強愁眉苦臉,心說這麼大筆數目,倘若再遷延時日的話,又得翻着跟頭向上漲,這鐵路到猴年馬月才能通車?還是許貫忠在一旁見高強變色,問了情由,不由失笑道:“從杭州鋪到汴京,衙內好大手筆!只不悟此路一成,沿路漕輓士卒當如何生計?能不生亂乎?”
高強一凜,這才省覺。歷史上中國近代黑社會的形成,很大原因就是洋人介入了內河和內地的運輸之後,失業地漕運工人無處去,才結成了黑社會。大宋南北漕運地發達,比晚清也不差到哪裡去,賴之營生之人少說上百萬,他這麼一搞,那些人怎麼辦?難道逼人家造反麼?
“如此說來,此物竟是無用?”高強大爲懊喪,心說單單研究經費就不曉得花了多少,弄出來卻沒用,沒得叫人喪氣。
許貫忠笑道:“若說無用,卻又不然,小乙這信中,其實已經說明了其用途所在,只是衙內不曾深思而已。”
高強大訝,復又將那信拿起來看了一遍,若有所悟,道:“貫忠所說的,莫非是小乙以杭州城到碼頭這一段,營建鐵路作爲試行?”
許貫忠頷首道:“正是。自來漕運以河,陸運以輦,沿途上下集散煞是不便。若是於汴京、南京、建康府、杭州等地,量建鐵路,以通碼頭與州城,即是便利非常。至於這幾處亦有不少漕輓士卒,往昔以來往州城與碼頭之間運腳爲業,這鐵路通後,亦爲無業,幸而人數不爲多,大抵不下數萬人,可使轉而爲軍,庶幾不生事爲上。此輩人又多爲石三郎部下,亦好支吾,不致爲有心者煽惑生事。”
高強見他計算周詳,心下甚喜。石秀費數年之功,所作的無非就是將這些在各地擔負力役地廂兵土兵聯結起來,再延伸到市井中去,因此他這所謂的黑社會,其人力資源比後世的黑社會雄厚不知多少倍,也較爲有組織。若是用上這些力量,料來亦可免於動亂。
於是次日上朝,高強便奏陳其事,啓請於運河沿路大集散處,鋪設鐵路,用馬車運輸,鐵路車站縱然也用人力上下貨物,到底省卻許多,更兼速度飛快,誠爲美事。趙佶與衆大臣細細計之,又說了無數注意事項,比之高強和許貫忠所想的又複雜許多,好在大體上都肯定了這馬車的運輸效能,張克公且以不能將鐵路行於全國爲憾。
於是中書擬下詔書,命汴京、大名府、應天府、真州、建康府、杭州這幾處量建鐵路,由應奉局派出工程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赴各處指導鐵路鋪設,以及車頭車廂打造工作。至於一應費用,高強也提出由應奉局代墊,鐵路建成後由應奉局派人管理,從來往貨物的運費中收取費用,逐年償還。趙佶與衆大臣見不必朝廷掏錢,自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