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報信人名喚蘇定,乃是河北凌州人氏,原爲曾頭市教師,大觀二年至女真中行商,沿途販運南北或缺什物,並職責刺探生女真虛實,以時還報。”

聽到高強的這段介紹,在座衆人都是半信半疑。這是樞密院的機密會議,參與者除了侯蒙、童貫以及高強這三樞密使之外,並有樞密都承旨种師道、樞密副都承旨宗澤,以及燕雲房承旨趙良嗣,河北房承旨呂頤浩衆人。可以說,這麼一個班子,大體上就是未來十年中籌劃燕雲邊事的班底了。至於廟堂的宰執大臣和一衆文官們,高強壓根就沒打算讓他們參與進來,哪怕會惹來某些泥古不化的諫官彈劾,他也早就下定決心不改初衷,事關國家機密,哪裡需要向那麼多人交代?

並且,他也打算以各種方式,將自己前期佈下的暗線一一整合到朝廷的班子當中,要知道臣子不得與外交,他一個大臣如果私自和外國交通,以前作作生意還不打緊,往後若是牽涉到軍國大事,這就很有點心懷叵測的味道了。

但是,顯然這次的嘗試有點失敗。他的這番解釋,對於在座衆人都不能令人滿意,什麼教師會萬里迢迢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隔着一個偌大的遼國行商?女真那種窮山惡水難道還能遍地黃金不成?更不用說跑那麼遠居然還心懷忠義,自覺地爲大宋刺探女真人的情報!

面對樞密使侯蒙的詰責,高強無奈,只得將當日自己追擊馬賊到女真境內,以女真商貿的承諾,換取了女真人支持他打擊馬賊的經過說了一遍,又說這蘇定所在的曾頭市也是一羣女真移民所建立,因此他懂得女真話,才被派去女真部落中幹事。趙良嗣原是親歷其事,此時也出來佐政。侯蒙等人這才罷休。

宗澤看了看高強,捻鬚笑道:“高相公幹的好大事,數年來商隊從我登州來來往往無數次,都是從宗某的眼皮底下過,宗某卻一無所知,好生了得!”

高強心說能讓你知道麼?你老人家鐵面無私,要是知道了以後給我上報朝廷,京城裡可有遼國的常駐使節。被他們知道了我大宋正在和他境內轄下地部落交往,這算怎麼回事?一場不大不小的外交糾紛,就足以壞了我所有大事了!

好在宗澤也知高強爲人,自作主張或者有之,卻終無叵測之心,這話也只是說說而已。童貫隨即發言,問趙良嗣道:“趙承旨,你生長遼中,熟知敵情,適才高相公說道女真起兵在即。你意下如何?”

趙良嗣看看高強。原本他是很可以將他對北邊情事的瞭解當作資本的,不過在逃到中原投奔高強之後,短短一年不到時間。在大名府操辦燕雲事的經歷,就使得他對於高強所掌握的潛在實力深自忌憚。粗略統計下來,能夠出入北邊的管道不下二十餘條,在北邊有身份的人多達千人,由於兩國還處於表面地和平狀態,因此這些人基本上都只限於商事交往而已,可想而知,一旦這些人和趙良嗣所能聯絡的那些燕雲豪族結合起來,在燕雲各州能掀起多大的風浪來?

正因如此,趙良嗣對於高強的言論也是格外的重視。他持着這份抄過來的密報。沉吟半晌,方道:“生女真不繫遼籍,但受遼國羈縻而已。遼國自恃其強,對周邊各族多予取予求,而生女真北面海中有名鷹海東青,能以小擊大,善捕天鵝,探鵝嗉子而可得北珠。正因此物難求,遼國貴胄皆欲求鷹。故而年年命使者往生女真求鷹,並責諸般供奉。使者持銀牌而出,故而女真中呼爲‘銀牌天使’。此輩之出,往往恣意妄求,於所責供奉外復求取數倍,女真素來儉樸,雖竭力以奉,猶不足以償其所需,故而甚爲憤恚,早已有叛遼之心,只因不得其機,自身又兼無力,因而難興。”

聽到這裡,侯蒙嘆道:“遼人不知仁義,不能懷來遠人,反以暴力誅求,此非致禍之道乎?”象這樣對藩屬國大肆索取壓榨的做法,對於他這樣的儒士確實是夷狄之道。

高強翻了個白眼,懶得理他。趙良嗣卻道:“侯相公有所不知,自來塞外各族,唯力爲上,不知仁義,縱有堯舜之德,若處彼間,亦只得尊奉其力強者。而強者畏其餘各族亦強,奪其權,便當千方百計,誅求各族,取其牛馬金帛子女,一爲自強,一爲削弱各族,如此則強弱分明,各族方可安堵。此乃中土與塞外民情不同,並非仁義之事。若論塞外諸族,則待人以誠,信守然諾等處,其仁義亦不下於中土也。”

侯蒙和宗澤、呂頤浩這幾個不大曉得外族事務的人,聽了趙良嗣這番話,都是大感意外。幸好這幾位的心態都算開放,便參差問些問題,略知虜中風俗之後,鹹感嘆天下之大,生民何其繁哉?

高強見跑題跑地遠了,適時清了清嗓子道:“北地民情自與中土不同,容後從容細說。只今生女真二百年來備受遼人欺凌,爲何前時不反?趙承旨可能說與我等知曉。”

趙良嗣應了,因道:“女真之民,自來無有國度,各以宗姓散居。其民生於白山黑水之間,其地苦寒,自來少稼穡,因而女真人口不蕃,其力不聚。然其風尚力,平時漁獵,戰時人悉爲兵,其保伍行陣悉依遊獵之法,因而人習爲兵,將知進退,自遼國太祖東征渤海之後,頗憚其力,因而傳下一句話來,喚作,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正因爲有遼太祖這一句話,二百年來遼國對女真格外苛求,凡有強宗大姓者,必定系以遼籍,而後遷移至東京道各地安置,稱爲曷蘇館女真,曷蘇館者,女真語藩籬也,其羈縻之意甚明。又於遼祖賓天處,建立黃龍府。爲東北重鎮,俯視女真各部,兵威臨之,二百年來不斷挫辱,女真安能強盛?”

“及至十年前蕭海里之叛,遼兵數千人不能制,生女真完顏部阿骨打以三百人一擊而破,生擒蕭海里。由此而女真始知契丹之衰。且是役中,蕭海里所部皆甲騎具裝,其兵仗皆爲阿骨打所獲,計其甲兵不下千人矣。此後我在南京,時時聽聞完顏部獻捷,今年獲罪人,明年徵不服,凡此種種,皆足以適其強大矣!而契丹不悟,不及時削弱。反與其嘉賞。坐大其勢。我因而知之,契丹之亂”必在女真。而女真首倡者必爲完顏部,其在阿骨打乎?”

高強接口道:“某適才以爲女真將起兵,便是因此。前此生女真部節度使皆爲阿骨打之父兄,彼等雖漸次盛強,不若阿骨打之得衆死力。此人我曾親眼見來,沉雄大度,非可居於人下者,觀其雖在遼主面前,亦不肯起舞,可知其心性頑劣。不堪臣服。”

宗澤聽了這半天,纔算捉到頭緒,捻鬚道:“如此說來,確是有理。女真有不服之狀,完顏部有奮起之力,而阿骨打則不甘居於人下。如今他在遼主面前桀驁,縱使遼主不悟,契丹中豈無能者?於今女真反狀已顯,所謂先發制人。正其起兵之時也。”

一直沒有說話的呂頤浩忽然插口道:“愚意這阿骨打不願應命起舞,其意還在於刺探契丹虛實,若契丹果然強盛,遼主能有決斷,當不致一味姑息。如今這般綏靖,正是向阿骨打開示契丹之弱也,是足以促其起兵爾!阿骨打能以身犯險,探彼國中虛實,果然非池中之物。”

他這麼一說,衆人都好象眼前撥開了一層紗,對於北邊情勢宛如在眼前一般,看的清晰無比。童貫便讚道:“呂承旨見微知著,果然是識見過人!”

高強點頭稱是,復又取出一份清單來,遞給衆人傳閱,道:“此乃隨密報送回的女真請買之物,列公看看,這起兵之意,還用說嗎?”衆人看時,見上面密密寫着數十樣貨物,俱都是甲冑箭頭生鐵等物,雖說女真缺鐵,這些東西向來是他們那裡地暢銷貨,不過這一批的數目也太大了一些,而且什麼鐵鍋菜刀犁頭等民用產品一概欠奉,其意甚明。

侯蒙看了,皺眉道:“女真開口要這許多兵器甲仗,顯然有意興兵,高相公意欲如何?”

高強笑道:“今日邀諸公議事,正爲此節。女真要這些東西,爲的是起兵反遼,咱們要收復燕雲,也得看女真那裡打到如何。因此這批兵器給不給,給多少,都是關係到我大宋國運的事體,須得與諸公商議方定。”

與座衆人都贊高強識得大體,須知眼下遼主雖然對女真的企圖還無警惕,但底下地戍邊將士和老百姓都是敏感的,如今生女真邊境的形勢必是日趨緊張,這鐵器貿易之禁勢必更嚴。因而女真要獲得大量兵器,最好的途徑就是通過高強這裡,這樣的供求形勢,若高強只是個商人地話,自可趁機狠撈一筆。而他將這件事拿出來大家討論,便將這個發財的機會輕輕放過了。只有高強心裡暗笑,心說女真那裡的錢,本衙內這幾年都賺足了,還在乎這一筆?

童貫便道:“朝議燕雲之事,定下地方略是坐觀契丹和女真之亂,待遼國失利之時,脅取燕雲。因此於今女真起兵,我朝當樂見其成,不妨以甲兵佐之,唯須保密,不可使契丹知我如此作爲。”

种師道卻忽然道:“高相公,此商路開闢日久,每次運送貨物幾何?似這批兵器,須運幾次方可?”

高強暗贊种師道畢竟有兩把刷子,不是紙上談兵之輩,便道:“不瞞列公,若說如此大一筆數目,足足抵得上之前兩年的商貿貨物,要想短期內運到女真中,又不讓契丹知曉,可說決無可能。”

至此這決斷已經呼之欲出了。資助女真起兵固然重要,然而保持宋遼兩國的表面和平卻是眼下的頭等要務,這關係到大宋在日後的北邊行動中能否獲得外交上的主動,以及大義名分。於是衆人次第表態,都說應當以保密爲第一要務,相機給予女真適當援助即可。最後由侯蒙吩咐高強親理其事,趙良嗣佐助之,而後宣佈散會。

散會之後,童貫扯着高強到了他地房中,看看左近無人,便道:“高相公,如今已到開春,某家這可要回西北去了。這兩年羌地漸漸穩固,後顧無憂,糧草也足支吾,某這一去,察探夏賊情勢,或有大舉。你這裡若要成立參議司,可得儘快。”

高強聞言,回想了一下歷史,似乎政和初年宋夏邊境的戰事基本沒有吃過什麼虧,只需拉住童貫,不讓他輕敵冒進,諒來問題不大。便道:“有勞童帥掛懷,這幾日言邊事時,某便將此議奏上官家知悉,若是官家屆時向童帥垂詢,還望童帥襄贊則個。至於西北戰事,童帥久在其間,當知其中利害,只須警惕不可孤軍深入,中了夏賊的埋伏,餘者料也無妨。”

童貫便道:“我自理會得,你我既然約定,先遼而後夏,這西北戰事,某自當以穩定諸城寨,鉗制夏賊爲主,縱有所爲,亦當在彼左廂,河東麟府等州爲要。”那裡是西夏、大宋和遼國三國交界之地,童貫要在那裡下功夫,自然是爲了日後收復山後各州,進而橫掃西夏作準備了。

高強出了樞密院,便往博覽會來。進了博覽會,三樓後面都是他的辦公場地,一處密室之中,擺設宴席,無非大魚大肉之屬,有二人據案大嚼,打橫二人相陪,卻是李應和杜興二人。

見高強進來,李應二人都起身相迎,那二人中較矮地一人也先站了起來,走上前向高強張開雙臂,用生硬地漢話叫道:“朋友,你來了!粘罕來看你了!”

高強捏着鼻子,上前與粘罕抱了,又與另外一人相抱,李應在旁介紹,道此人乃是粘罕的族兄,喚作希尹。高強依稀記得當日在女真中也是見過的,見此人言語頗爲便利,兩眼白多黑少,那氣派和公孫勝倒有幾分相似,想是平日裡裝神弄鬼慣了地。

見禮已畢,幾人入座,高強便聞到一股子極爲腥羶的味道,循聲望去,但見便是發自粘罕和希尹面前的碗中。再看那二人的碗裡,裝着紅紅綠綠的不曉得什麼物事,稀不稀幹不幹和成一處,上面撒了許多韭菜,細細一聞,還有一股芥辣氣息,心說這都什麼玩意?看這倆人的吃相,倒似這玩意是天上龍肝鳳髓一般稀罕。

李應見高強神情,便道:“衙內,這乃是女真人喜食之物,用半生之肉與血拌和,佐以稗子,搗芥辣成汁,拌和而食,以爲美味。小人引領這兩位來到汴京,他等吃不慣我漢人飲食,希尹已是腹瀉數日,沒奈何只得以此物招待。”

希尹聽的懂一些漢話,指着碗裡的吃食連連點頭,那意思還是這些好吃!

高強這才明白,心說不就是愛吃生的嗎?我整點生的給你們嚐嚐,叫你們知道知道,就算是吃生食這麼原始地方式,那也還得分個高下的。

便出去叫過許貫忠來,密密吩咐了幾句,許貫忠笑着去了。不大功夫,幾個廚子端出一個冰盤來,上面鋪了薄薄一層幾乎透明的魚肉片,俱都切作一般大小。而後又在座上諸人面前都放了瓷碟,上面抹上芥辣,再倒上醬油。

粘罕和希尹兩個眼睜睜看着,不知其意。高強拿起筷子,笑道:“此物名喚生魚片,沿海有人喜食之,用魚片置於冰上,可保其味鮮嫩,佐以芥辣和醬油食之,能去其腥味,二位不妨嚐嚐。”說着夾起一塊魚片,在醬油和芥辣中攪了兩下,而後送入口中,嚼了兩口,心說這玩意在現代時吃過不少,現在看來,女真人喜歡吃生的,還會吃芥辣,倒似能合他們的口味——莫非這兩族之間還有些歷史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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