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面聖,自然須得犒賞,軍卒使臣賞酒肉錦緞,都頭以上,諸統制官、統領官都在寶津樓賜御宴。不過這御宴也有上下之分,統制官和統領官得以在樓上,與皇帝同席,正將和準備將、都頭則在樓下享用御宴。
樓下的不說,上樓將佐十餘人,內中有兩個形象特殊,其一便是武松,一身大紅僧袍,青布直裰,頭陀打扮,奇在一頭長髮中間近半都是銀白色;另一個便是公孫勝,道冠鶴氅,背後畫着八卦圖形,手裡拿着拂塵。
趙佶生平好道術,不免對公孫勝多看了幾眼,過了片刻,宣下口諭來,命公孫勝近前說話。公孫勝起身到了御座前,口宣道號,說了出身道觀,趙佶聽說乃是九宮山羅真人座下弟子,大起興趣,左問右問,好一陣子方嘆道:“朕居於宮中,竟不知山澤之大,處處皆有神仙異人,如卿家這般方稱得上至道之人了。”因問公孫勝所學的道法。
公孫勝當初拜師羅真人,不過學些畫符唸經,也無甚特殊之處。不過上了梁山之後,宋江也將天書分與他學,內中自然沒什麼真本事,然而公孫勝要打起“神兵”的旗號來,便一面宣稱自己從書中學了五雷天心正法,六丁六甲神兵,一面暗地裡和那混世魔王樊瑞合謀,弄了許多江湖上的障眼法,因此神兵一脈,在梁山也是數得上的字號。
此時當着大宋皇帝地面。公孫勝不慌不忙,只因高強知道趙佶崇道,早已吩咐公孫勝做好功課。此時這位清一真人便將生平所學賣弄出來,將自己生平所學吹噓了一番。他自不說什麼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這類很容易就能戳穿的大話,雲山霧罩地侃起了修真的十二重境界,尤其是渡劫之難。又有多少天材地寶可以襄助云云。說實在的,道法雖然是我國古人的創制,幾千年下來不斷增益,不過要論這唬人的花頭。只怕還及不上網絡時代幾年地則小說積澱來的多。尤其是那些聽上去頭頭是道、偏偏又從來沒有人在道藏中見過的法寶神功,聽的趙佶如醉如癡,神思飛越時空無限,飄飄然有羽化登仙之慨。
高強眼見公孫勝牛皮吹地太大,生怕把趙佶忽悠地太HIGH了。萬一要他就用這一支六丁六甲神兵去徵遼滅夏,那樂子可就大了。當即離席走到御座前。向上道:“官家,此等道術未必無稽,卻須拋卻塵緣,非等閒可及。就使真個是天上星宿下凡,那也是命中劫難,須得重曆命劫。再塑功果,方能成仙。”
趙佶聽了,點頭嘆息。卻向高強道:“不意高小愛卿年紀雖輕,也懂得道術,真乃異數也!”高強忙遜謝不已,公孫勝在一旁好容易忍住笑,心說趙官家可太不曉得這位衙內的本事了,貧道跟你說的這些。
都是從他那裡學來的哩!
當下趙佶要給公孫勝再賜封號。公孫勝辭說招安之時,恩詔之中已經在他法號上加了通玄二字。若再要加賜,恐怕福薄難受。趙佶聽了更是喜歡,深許爲有道之士,懂得謙抑之道。遂罷加封之意,贈了一身道袍。一柄古劍,一柄拂塵,封公孫勝爲勾舉京城中太一宮使,留在京城以便隨時請教道法。
公孫勝出其不意,他本想梁山事了之後便任個閒差,奉養老母以終天年罷了,如今卻要以道法侍奉皇帝,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這帝王師是這麼好當的?當下推辭了兩句,哪知趙佶心意甚誠,竟是推辭不得,也只得應了,很是無奈地看了高強一眼。
高強回遞了一個眼色,那意思不用擔心,萬事有我,一面心中卻在飛快盤算:趙佶平生崇道,徽宗朝在這方士上面鬧出地大官司着實不少,他身邊倘若有一個我能控制的道人,自然不是什麼壞事,省得從這裡被人鑽了空子,至於公孫勝這個人其實很好駕馭,回頭好生安撫一下便是。
跟着又宣了武松近前,武二郎卻沒多少花花道道地,趙佶問了兩句不得要領,也就不當回事,依舊給些賞賜打發了。只高強一旁看了卻有些揪心,分別短短個多月,武松這頭上的白髮顯然多了不少,要是照着這個速度發展下去,大約用不了多久,武松就得變成白髮頭陀了。
當夜宴罷,次日起許常勝軍官兵在京城遊玩三日,而後離京。這三日中自然都是高強安排行程,教這些外戍的兵將見識一下京城的繁華。
三日既滿,皇帝給下詔書,各各封賞有加,算是正式發佈了新軍上下將領的任命,衆兵將叩謝聖旨,原路離京而去,隊列中卻多了幾百人,乃是林沖、徐寧並一些新從軍的禁軍和班直衛士。
這些人回到獨龍崗大營之後,除了武松和魯智深率領五幹兵轉道往延安府加入西軍序列之外,餘人依舊照着之前高強主持修訂的各種新軍法操練士卒,整齊隊伍不提,一應兵器甲仗糧草等物,自有樞密院支吾,按照地區分劃,這常勝軍是在樞密院河北房管下,此房現任承旨呂頤浩檀長饋糧輸垧,種種安排井井有條,也不必細說。
高強這幾日忙地着實不輕,好容易歇了下來,那公孫勝便找上門來,重提當日招安時解甲歸田的心願,央着高強向皇帝說合,許他回鄉侍奉老母。
其實高強本是無可無不可的,公孫勝這人向來低調,又沒什麼野心,當然也沒多大才能,屬於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的類型。水滸傳上這人除了和高唐州、芒碭山這幾處能用妖法的兵作戰之外,基本上連臺詞都不多,而象高強這樣來自後世地人,要他拿大話忽悠人容易,要他被這些妖言給忽悠暈了。那可是幹難萬難。
不過他自己雖然沒有用公孫勝處。現在卻是皇帝親自開口留人,而且剛剛宣佈了沒兩天,要是公孫勝這個時候就提出要走,恐怕要惹皇帝不高興。高強好說歹說,總算說得公孫勝暫且不走,等到趙佶這心淡了些,再由高強尋機進言。放他回鄉。
話是說定了,見公孫勝仍舊有些悶悶不樂,高強心下也有些歉疚。
只因這公孫勝算是個老實人。眼睜睜看着老實人受委屈,總是有些過意不去。恰好有人來報。說道近日博覽會地交易所中波瀾大起,鄭居中有些吃不準,要請衙內過去看個究竟。高強便索性帶了公孫勝一同去,也教他見識見識大宋博覽會地繁華景象。
一行到了博覽會前。先到三樓地執事所許貫忠那裡看了看帳目,而後便來到交易所。說起來這大宋金銀鈔引交易所乃是高強建議創制的。
也佔了大股份。不過他一直忙東忙西。壓根就沒在這裡好好待過。今日一進來,便見這地方果然與衆不同。中央一個空場,團團坐着數十個紅馬甲,每人手上一個算盤一支筆,埋着頭在那裡寫個不停,又有許多黃馬甲來回傳遞消息。大抵是各方報價之類,正中一塊大大地木板,漆成純黑色。有人專門負責將白布做成地數目字貼上貼下。作爲實時牌價。
交易所中也象後世一樣設有大戶室。專供那些入市大戶歇息,象鄭居中身爲大股東,又是鈔引買賣的大商賈,前任宰執的身份,自然與衆不同。有專門地一間房供他使用。
高強一踏進這間鄭居中的VIP房——這是高強自己的叫法,按照這鄉易所地慣例。應該叫做貴賓房——便見鄭居中趴在窗戶上。兩眼死死盯着那塊大黑板,手裡地茶杯已經歪了,茶水一點一點地傾出來,他也渾然不覺。那模樣和後代證券公司裡的那些人頗有幾分神似。
高強忍住笑,悄悄走到他身後。募地叫道:“倭國足色金,十七貫零八十三文!”
鄭居中一聽,好似被雷劈了一樣,猛地跳了起來,口中只叫:“不好,不好,我便說要拋,就差一點,就差一點……咦,怎麼不對?”眼睛看看黑板,價格還是沒動,心頭火起,便要回頭找適才亂傳消息之人地麻煩,這時方纔看見高強站在身後,愣了一愣,擡手虛打了高強一下,佯怒道:“高相公,怎麼戲我!”
高強也笑,與鄭居中廝見了,坐在一旁道:“鄭資政,在這裡作地好大事!近來可發財?”鄭居中現在是以資政殿學士提舉佑神觀,因此簡稱鄭資政。
鄭居中一笑:“託福託福!”湊到高強面前,小聲道:“高相公,你手下那位許員外,當真有鬼神莫測之機,由他親手操盤,我只在後面跟着,這些日子來不論是鹽鈔、茶引,還是金、銀,都是大賺特賺,也不知他從哪裡想出這許多……”側着頭想了一會,道:“是了,叫做炒作手法。”
高強心說哪裡是許貫忠想出來,都是本衙內在那裡竭力回憶以前從報紙金融板上看到的那些玩意,再經過許貫忠的整理,在這個初級交易所裡面小試牛刀,自然無往而不利。便遜謝了兩句,道:“鄭資政在這裡日進斗金,只怕是連官都不要作了罷?”
鄭居中聽了這話,便收起了方纔眉飛色舞的面孔,有些悻悻起來:“有什麼法子,貴妃進位皇后,我這外戚只得避嫌,否則地話,如今宰執中又怎麼容得張天覺在那裡呼風喚雨?”中書侍郎只是副相,但卻握有實權,加上左相何執中是個不大管事地,如今政事堂裡便是樑士傑和張商英兩個打對臺戲,張商英年資比樑士傑高得不是一點,氣焰上也便盛了一些。
說到這裡,鄭居中忽地將臉色一正,道:“高相公,今日差人請你來,不爲別事,卻是我聽說,張天覺有意用戶部左藏庫中拿出鹽鈔和茶引來,在這交易所中大賺一筆。這交易所乃是你我手創,都是有許多股份的,倘若被張天覺在這裡攪弄起風雨來,他賺了大錢走,我等豈非吃虧?故此要請你了商議一番。”
高強一聽這事。眉頭立刻便皺了起來。如果是在後世金融市場比較發達地時候,象這樣使用政府資源來炒賣的事情,一件便足以使當事人下臺。但如今卻是北宋,政府官員經商根本就沒人管,更由於處於商業發展地特殊階段,很多時候必須要倚仗公權力的力量才能集中資源、開拓市場。除此之外。貫穿兩宋三百多年的朝廷財政緊張狀況,也使得朝廷的各種斂財手段層出不窮。
比如張商英要用政府手中地鹽鈔和茶引入市來炒,不但沒有相關地金融法規來約束他,倘若他能賺到錢。更是大功一件。至於這中間給交易所和民間資本所造成的損失。壓根就沒人會去理會。這也可以視爲官府力量阻礙民間資本發展的一個實例了。
不過,現在卻是官商對官商,那局面又不一樣了。高強想了想。
問道:“鄭資政,張中書有意入市,這消息你從何處得來?”
鄭居中撇了撇嘴:“張天覺此人。志大才琉,凡預謀何事。從不曉得私下密議佈置,往往在大庭廣衆中公然談論,搞地滿世界無人不知。偏偏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地門生,此人門下也有一些無聊幫閒,彼此以名士自詡。平常也願與張天覺公開講論國事,顯得他們善於治世,有經天緯地之才一般。張天覺要入市這件事,便是他在中書與其門客唐庚講論時。被一名給事中聽了,此人乃是我之心腹,素知我在此間消磨地,便走來報於我知。”
高強聽了,心下已是信了七八分。歷史上張商英丟掉相位,也就是和他這不懂得保密地毛病有莫大關聯。況且在這金融業丹丹萌芽地時候,朝廷官員對其間的各種禁忌利害一無所知,只消沒有國法約束他,他便以爲可以公然放言無礙了。其實這事也就等於一個不懂股市地尋常市民。總以爲一進股市就能發大財,說不定路上遇到一個人就說我要去股市發財了。結果拉着一堆人進了證券公司,一問原來是過來開戶的,連怎麼買賣股票都不曉得。
當把張天覺定位爲一個不知天高地厚、想要踏進股市地肥羊時,高強便已經不把他放在心上。不過隨即心念一動:張商英或許不懂這交易所裡面地門道,鄭居中可是作鈔引生意的人,他又是打從交易所一開盤就在這裡打混了,單論經驗也要勝過張商英不只一籌。就算是要想辦法應付張商英地入市,大不了找許貫忠商量一下便罷,何以定要把自己找來?
略一思付,已經有了計較,笑道:“鄭資政,你在這交易所消磨了這些時日,早已深通箇中奧秘,張天覺縱然有戶部左藏庫作後盾,也須不是你的對手。特意找了小侄前來,遮莫是要趁此機會將他攆了下去?”
鄭居中眯着眼睛笑起來:“高相公,畢竟是你知我心!張天覺於這交易之道一竅不通,居然敢拿戶部地鹽鈔茶引來入市,咱們只需小小動些手腳,管叫他損手爛腳,戶部地帳目填不平,那還不送了他這中書侍郎的相貂?”宋時宰相帽子上有貂尾,故而稱爲相貂,類似於明清時說烏紗帽一般。
高強也跟着笑了一會,道:“要藉此事讓張中書吃一個虧,自也不難,只是若要趁此扳倒張天覺,我料尚有不足。這交易所從來未有,因而國家法度也不曾管制,張商英縱然在這交易所中將戶部幾百萬貫鹽鈔茶引都輸了乾淨,只需推說一時不慎,臺諫也參他不得。更有一樁狠處,這交易所都是你我和何相公幾人的股份居多,張天覺倘若栽贓說是我等誆他入市,消折了國家財用,說不得反要你我將這筆收益都吐回給戶部去,你便奈他如何?”
鄭居中張大了嘴巴,半天才合攏來,連聲道:“虧得找你高相公商議在先,不曾自作主張,不然今番奈何不得張天覺,倒要吃他倒打一耙!怪道這廝有恃無恐,原是計算在先!”
高強也笑,一面隨聲附和,一面肚裡計算。正看時,鄭居中忽地一扯他的衣袖,指着下面大廳一角道:“高相公請看,那儒生裝扮的便是適才我向你提過地唐庚,張中書的門客。”
高強循着望去,果見一個四十出頭的書生,站在那裡負手四望,意似躊躇。他看了一眼,道:“鄭資政,這唐庚身邊爲何有一個道士?”
鄭居中不屑道:“此人大大有名,乃是方士郭天信,卻是個無恥之人。”